父爱如山
父亲1923年3月出生在和县姥桥乡何家堡,是一位地道的农民。
自我记事起,父亲就戴着一圈一圈的眼镜,而且架子还经常用线缠着,可能干农活时多次被摔的缘故吧!玻璃镜片也时有裂开,再用胶布粘上的。直到我工作以后,有一天我带着父亲去一家知名的眼镜店选镜,为父亲彻底检测了一下视力,竟近视1300度。换了镜架,配上一副树脂片,父亲戴上以后,说清晰轻便了许多,非常开心。这副眼镜从此随他终生,如今已成遗物保存。
父辈兄弟姐妹6人,大姑母排行老大,在四兄弟中父亲排行老大。姐弟六人,唯有父亲近视且是高度。父亲一共生育我们姐弟5人,都非近视。只我读书时间长了点,轻微近视眼。为何父亲高度近视呢?
追溯到父亲生活的那个年代,作为家中老大,父亲早在幼年就成了家中重要的劳动力。十三岁开始犁田,放牛打草、烧锅做饭,掸床抹桌,扫地打水这类小家务,父亲早就驾轻就熟、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长大一点,父亲在辅助祖父祖母撑门立户、养家糊口方面的作用日益显现。在农活方面,父亲继承祖父的衣钵,江南农家汉子形象,憨厚朴实,孔武有力,做事麻利,干净利索。在做人方面,父亲负重忍辱、逆来顺受。较多传承了祖母性格特点,性格温顺随和,做事认真负责细致,大哥风范,爱护弟妹,肯担当,不比较,不计较。
父亲抱着爱孙
祖母鲁氏,在曾祖母毛氏的斡旋下,自邻村小鲁村一户本份人家嫁到盛家。后来我三叔又娶祖母内侄女为妻,我小姑妈嫁到鲁家做媳妇。延续至今,盛鲁两家代代修好,骨肉相亲,血脉相连,守望相助。
祖母贤惠善良、通情达理、聪颖慧心、坚强不屈,父亲耳濡目染,深受影响。父亲常与我们说起他的父母,提到祖父,他用一个“锤”字概括。祖父说话不拐弯,做事没章法,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典型的农村粗汉。但颇有正义感,刚正不阿,坦荡无私,吃苦耐劳,没有怨悔,终身劳累,忍饥挨饿,历经风霜,受尽苦难,“两腿涝泥未干,饥肠辘辘离世”,他的一生浓缩了旧中国农民的悲苦。
爷爷没文化,是一名地道文盲农民。脾气粗暴且无理数,口拙言少,性格耿爽,生存危机始终迫压着这个农家汉子,为一家老小一日三餐不得不日夜奔波劳作。寒冷腊月,祖父挟泥回来,浑身冷得嗦嗦发抖,他倒起一口酒,一只脚翘在锅堂口烘火取暖,一只手端着杯子喝酒。饥寒苦累后迫不及待口欲满足呈现出的快意,可窥视社会低层弱势民众的艰辛和苦难。如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被当时社会伤害得体无完肤。
爷爷教育父辈们最好的方式就是鞭子,是暴力,动辄打骂,家常便饭。犯错被罚一餐不吃或者一天不给饭吃往往被爷爷作为惩罚年幼儿女的一种补充措施。调皮的叔叔,曾被吊在树上抽打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便在这骂声和鞭子的抽打下逐渐长就了一副好身板,犁田耙地、抛秧洒种、捞泥筑坝、抽水修沟,无所不能。
大家庭最多时一锅13个人吃饭,弟兄、妯娌、姑嫂能够和谐相处,祖母功不可没。祖母生性坚韧,外柔内刚,处事有方,精明强干。始嫁盛家逆来顺受,但具有吃苦耐劳,朴素节俭,仁爱厚道、宽容大量的好品格,加上祖母做事正直公道,是非分明,一个复杂的大家庭在她的整饬下,妥妥当当,安安稳稳。后来,祖父干脆懒得操心,对祖母也是言听计从,由此,家中大小事务悉听祖母调度安排,祖母就是家长,就是家庭的CEO(首席执行官)。
那时的虽不殷实,维持一家人温饱尚可勉强,直到成立人民公社,搞大食堂,农村开始乱套了。由于错误路线的指导,造成安徽农村大范围的饥荒,死多生少,人人自危,朝不保夕。不到两年时间,在饥饿、贫困、劳累等多重打击下,祖父母相继离世。祖母逝于1958年5月,虚年58岁;祖父逝于1959年12月,虚年61岁。祖父去世时,三婶正在帮他打稀饭,在一阵凄惨的“快给我搞点吃的,快给我搞点吃的”嘶叫声中,还未等三婶排队打来稀饭,祖父已经倒在别人家的货桶边,棉裤还未来得及套到腰上,抬到自己家里奄奄一息,稀饭已喂不进嘴里去了,不一会儿,祖父的头往边上一垂,断气了。
在解放前旧中国的农村,读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有儿初长成,便当劳力使”,年幼的父亲12岁就被当成了正式劳动力派上用场,读书的希望当然只能是渺茫和绝望。长子一般都听话懂事能干,被视为家中的顶梁柱子。
很自然,作为兄长的父亲,在祖父祖母的眼里无疑是位非常优秀的好男儿,要顶门立户,传承家业。父亲无缘踏进私塾大门的一步,一天学也没有上过,对于老二、老三、老四,会不会种地,能不能种地,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到反而有了读书的机会。二叔、三叔都在私塾里读过几年书,老幺的四叔,读书时间最长,私塾加半工半读师范学习,上了十几年,算是家里读书时间最长的人。
三兄弟夫妇
十四、五岁开始,父亲对识字算术的有着一种强烈的渴望。他说不识字不会算,在这个世上只能两眼一抹黑,就是睁眼瞎子,半无用途。他非常羡慕能看书识字,自己也决心跟着弟弟学。他竭力讨好小他几岁的二弟,让二叔教他识字、写字、算数、打算盘。无论冬夏,忙完一天的农活,他便开始学习认字。他用二叔们读过的书本学着认写,非常认真,不认识的字及时讨教,年幼的二叔经常被问得不耐烦,但父亲管不了那么多,为了识字,他竭力讨好,巴结忍让。
白天忙于农田事务,晚上“躲”在几台纺棉花的纺车后面,女人们纺棉花,父亲借着微弱的点点煤油灯光读书识字,女人们的纺车停了,他仍会继续到很晚。冬天天微亮,他就坐在床上,透过屋顶上方寸玻璃窗透过来的光线读书,废寝忘食、刻苦痴迷。当他识了一些字以后,便开始看小说了,《三国演义》、《水浒》他都看过,我小时候,他还不时讲书中的人物故事,藉以启迪教育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学习异常刻苦的父亲认识了不少汉字,后来还学会了打算盘。我上大学的时候,他读起我寄回来的家信,没有障碍,还给我写过多封回信。他算数能力也强,算盘打得的溜溜转,人民公社时期,他还给大队当过十几年的会计。从我记事时起,家里就放有一把算盘,他经常会“三下五除二”,“二下五除一”地将算盘打得噼里哗啦,算得上村里半个“秀才”。
环境恶劣,学习忘我,保护意识淡漠,父亲的高度近视眼就此落下了。
父亲对于读书学习尤为重视。他多次对我讲,家里靠读书走出去的人很少,希望我能通过读书走出农村,有所作为。他承诺我,“只要有书读,只要你想读,即使讨饭,我也会全力以赴供应你”。村上与我差不多大的伙伴们,有些是小学,有些是中学还没上完就陆续退学拜师学手艺了,父亲不为所动,一直要求我心无旁骛,专心读书。但也时常警示我说“你看XXX学木工已经满师自己挣钱了,你读书要用心,要苦读,要有出息”。
讲风格,顾大局,一身正气,父亲赢得了大家庭的普遍敬重爱戴。平辈之间,大家对父亲都饱含深情,在他们看来,父亲是个传奇;在我们儿女心里,父亲是楷模,是灯塔,更是一座永恒的丰碑。
父亲一世勤劳。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没睡过懒觉,晚年也保持早起习惯,公园转转,大街走走。他说人不能久坐不动,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生命在于运动。他还常告诫我,不要熬夜,保持睡眠才能保持一天的精神,不要睡懒觉,一懒十穷。我与父亲探讨曾国藩的“三看”(家庭的兴败,一看子孙睡到几点?晚起,这个家族会慢慢懈怠;二看子孙是否做家务?劳动的习惯影响一个人一辈子;三看子孙是不是读圣贤经典?)他说“还是圣人讲得好”,“人不学,不知义,不知道”,“不早起,在农村狗屎都被别人捡走了”。
中国农村土地改革后,我们家分得了几亩地,父亲就精耕细作,精雕细琢,一丝不苟,追求极致,每年庄稼都长势好,收成丰。道家思想有“天地同我共生,山河与我一体”,西方哲学有“世间万物皆有情,植物也有情感”一说。想必晚睡早起的父亲在土地上倾注了全部的情感,松土、施肥、薅草、灌水,每一个环节都不马虎,才取得了收获。
我们家种植的粮食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农药化肥少。他常说,粮食是用来吃的,化学品用多了,还能好吃吗?他说农机肥种广庄稼长出来的粮食养人,总是鼓励我多拾粪。孩提时,我常抱怨自己与小伙伴玩耍的时间太少,时间被父亲安排得满满的,拾粪、放牛、打草、烧饭......我小的时候也是一个能干的后生,父亲会犁田的年龄,我也学会了干许多农活,特别是在“烧锅”(即做饭)方面,农忙时节,我一人同时烧三个家庭午饭。小时候我就会烧许多菜,尤以蒸菜拿手。“炒韭菜火要大,油生烟后再爆炒,手快时短,变色即盛味道香”;“蒸鸡蛋要温水,饭涨汤时再下锅”……这些烧菜的方法都是儿时在母亲的指点下边干边学的。
种粮是能手,父亲打鱼也有一套好本领。冬闲之时,他会一早挑着鱼网去捕鱼。母亲天不亮就起床,煮上一锅干饭,蒸一碗鸡蛋,烧点小菜,出去就是一天,中午是不饭吃的,父亲早餐会吃干饭。到了傍晚,父亲很少是空手而归,或多或少总会有收获。看到扁担弯弯,鱼篓一定是沉甸甸的,我知道父亲今天捕上“大货”了。有一次,父亲在大孤舟杨南面的洋顺圩里捕了一条64斤重的大青混。母亲说“这鱼好,腌起来,给三弟寄去”。腌好晒干后,母亲又将它放在一个大坛子里,喷上几滴白酒醉起来再密封好,过几天取出来包装寄给了远在西宁工作的三叔。
那时我们家里三叔至亲。在十七冶工作的三叔,不时会给我们家寄些胶靴、手套、反毛皮鞋、工作服之类的物资,这在当时的农村,足以让母亲引以为荣到处炫耀。
大哥与父母游览新建的芜湖长江大桥
小时候我也常常陪父亲撒鱼,有一天晚上,父亲的鱼网被水塘里的树桩之类的东西绊住了,父亲试探许多方法,都无法将鱼网拉上来。我自告奋勇地说“让我下去看看”,父亲看着我,迟疑了片刻,似乎有些犹豫,最后说“好吧”,再三叮嘱我。我脱掉衣服顺着绳子摸着鱼网下去,水有些惊骨,我慢慢扎着猛子往下,摸到了一根树桩缠住了鱼网,一次没有成功,上来换了口气,第二次下去,终于将网从树桩上理出。
这些年来,我还记得当时帮父亲下水捞网的事情。隐约是十二、三岁的样子,秋季水凉,水深4、5米,上岸后牙齿打颤。儿时的心中,水塘有些浩渺,静静的黑夜里,听惯大人的水鬼故事,事后多少有些后怕。好在自己几岁就“会水”且水性很好,房前屋后水塘深沟捞鱼摸虾是少年时强项。
那个时候的农村,水都是清的,可以直饮,水里弄上来的东东大都是原生态的。如今家乡都用上了自来水,挟泥这种自然清淤的工作也几十年没人干了,池塘要么自然填实成了芦苇荡,杂草丛生,要么是成了下水窖,一年四季污水横流,污浊不堪,臭气熏天,不忍目睹,更别谈下水游泳了。水清岸绿,蓝天白云,早就仅仅是我们儿时的一种记忆。乡村已死,乡味不再,剩下的只有乡愁。
父亲捕的鱼大都是野生的,每次吃上新鲜的红烧鱼,我都要多吃半碗饭,吃得肚子圆滚滚的。这些年来我吃过许多饭店宾馆的做的鱼,但都很少吃到母亲烧的那个味,妈妈的红烧鱼是我今生最鲜的美食。父亲打鱼,同村人也没少沾光。母亲也时常赶上4公里的路,上街(集市)去卖鱼。母亲一惯大方,碰到亲戚朋友或一般熟人,常常半送半卖就给处理了。卖出去的钱,扯布做衣、送情买盐,着实殷实一些,滋润不少。
小字辈兄弟合影
正当我觉得生活也就如此平淡地过下去的时候,父亲又一举动让家庭充满新的变数。用今天的话讲,自我挑战,不断创新,与时俱进,开拓进取。有一天,他突然跑到县城里购买回来一台补鞋机,连夜在家里捣腾着。上世纪70年代,补鞋机刚刚面市,还不是什么正规厂家出品,机器出故障是常有的事,父亲就不断了研究、学习、改进,不仅会使用,还学会了简单的维修。在家探索了几天以后,他就挑着担子下乡了,大街小巷子转,嘴里喊着“补鞋”。晚上回来右手往口袋一掏,将大把的各色钱币往桌子上放,妈妈几分几角地清理着各式零角碎票。一天能有几块钱的收入,一家人充满喜悦,小试牛刀,初战告捷,父亲的脸上洋溢着成功的喜悦。
以后的二十多年,父亲渐渐老了,地不种了。他的修鞋业也从走村串巷,发展到在集镇上租房摆摊,从南义摆到姥桥。后来随我来到马鞍山,还在沙塘路做了八年。在补鞋这差不多20年多年的时间里,父亲母亲居无定所,到处漂泊,寄人篱下,或借或租,或以值夜班安床,如今回想起来我的心里仍有些心酸。
上世纪90年代初,我通过选调考试得以从向山的地质队调入机关工作,单位在红星招待所为我安排了一个15平方左右的临时边搭,可以放下两张床,父母来到了马鞍山,与我住在一起。在沙塘路上找一个落脚的地方,父亲摆起了修鞋摊,重操旧业,每天收入一点作为贴补生活,父亲心里感到踏实。
一起生活的日子里,父亲交待,吃午饭不要等他,顾客时常候着,他很难与我们同步,他只要求“吃过以后不要将残骨余刺遗留在餐桌上”,我至今铭记在心。自此以来,在家逐渐养成了公筷公勺就餐的习惯,一直坚持到现在。即使一个人吃饭,也使用公筷,一是节约,吃剩下的第二餐再吃;二是干净卫生。
与侄子侄女合影
1994年下半年,单位分房,我搬家,父母仍在招待所里居住了几年。这期间父亲发生了几次胸口疼痛,我们带他去医院检查治疗,有一次住院治疗了一周多时间,各种仪器检测也做了,没有诊断出任何病源,医生说可能是神经性疼痛,吃药吊水缓解了许多。此时我们乘机再三坚持,父亲终于同意放下自己的鞋摊子,我每月固定给他们一些生活费,他们开始了养老的生活。
70多岁的父亲,因为长年弯腰修鞋的原因,腰背有点驼,肩周不好,逢阴雨天气,两肩酸胀难过,我带他到人民医院去检查,一位骨科医生(名字已经记不得了)尝试给他打了一种蜂胶,真是解决了问题,此后他再没痛过。
停下来的父亲依旧十分节俭,他们日常多半吃腌制的食品。母亲是腌制的好手,蔬菜类的大蒜、萝卜、菜苔、大白菜等,腌制得都很好吃。冬天忙乎着腌制鸭、鹅、鱼、猪肉等,甚至猪肝也是先煮熟了再腌,晒干了,蒸着吃,还真一个“香”字。父亲依旧每天中、晚两顿小酒,一盘清菜、几筷咸货(咸鱼咸肉)、一碟辣椒,再有一点花生米,生活便悠哉悠哉。他抽烟,但不多,每天不到一包,都是十元钱左右的,偶尔我在外面吃饭,带包把高档香烟给他,他舍不得抽,会找附近小店换几包低档香烟慢慢抽。
白酒父亲每天都要喝一点,中晚每餐两把。对于酒的好坏,他从没有要求,过去喝山芋干子酿制的酒,后来几元、十几元的一斤的,他都喝得有滋有味。有时我们陪他喝点,他很开心,但也不多喝,最多三小杯。他对我们讲,喝酒可以活血,少喝对身体有好处,喝多喝醉会伤身。他对我经常喝醉表示了不理解,他说“我一辈子没喝醉过,又没有人往你的嘴里硬灌?为什么喝醉呢?”他还说“人之交往需要酒,劝酒适可而止,酒桌灌你酒的一定不是好朋友”。
后来小区整治,政府的招待所拆了,他们搬到我外甥在东苑小区的空置房,二楼,二室一厅。搬家的那天,红星村的一帮老友们恋恋不舍地过来送行,这些老人表现出的热情、友好与眷恋,至今想来仍十分感动。父亲与他们打牌,与他们聊天,轻松而真诚。父亲常说“人与人之间交往,不要期望太高,也不要太苛求,凡事都要看淡。一般朋友之间,不追底,不涉私,不盘问,不传言,平平淡淡才长久。”
对于母亲有时念叨的亲戚之间的恩怨情仇,父亲总是说求同存异,不可斤斤计较。你记住的是别人的好处,慢慢地,心中的怒气就烟消云散,心胸也自然开阔了。量小失友,度大聚朋。为此,他与叔伯姑夫之间一直是平淡友好相处。来城市以后,与一直工作生活在马鞍山的两位叔叔婶婶相处得非常融洽,从来没有为小事闹过小矛盾,从未红过脸。弟兄妯娌之间每周都会相聚,今天到你家,明天到他家,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打麻将,简单的生活过得悠然自得。
父辈的妯娌四姐妹
想想我们这一代的姐妹兄弟们,同住一城,鸡犬之声或可相闻,已经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了。偶有相聚,也完全没有那份亲切和热情。孩子们大都冷漠地打个招呼全开始捣鼓自己的手机,在网络的时代里情趣万分。大人们几杯酒下肚子,话不投机还会抬杠,弄得面红耳赤,真所谓相见不如怀念。是网络疏远了亲情,还是亲情孤立了时代,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父辈那份感情已经很难传承无法重拾。
父亲一辈子交友不多,但我交往的两位伯伯,都非常的真心、真情,很铁。一位江心洲的朱正邦(音),一江之隔,两家往来不断。有一次翻建房屋,朱伯伯曾给予父亲70元的借款(约等相当于现在的5万元)。江心洲盛产棉花,每当秋季摘棉花的时节,母亲就会带上村上的几个女同志一道坐“小划子”(小木舟)去江心洲给朱伯伯家帮忙。另一位是合肥市的李吉夏(音)伯伯,我到合肥上大学时,李伯伯到学校看望我,我写论文的时候还借住在李伯伯家,度过一段安静快乐的时光。
搬到东苑小区后的父母,很快与邻居们熟了。我时常去看他们,送点用品或食品,看到父亲哼着小曲,喝着小酒,打着小牌,恬淡惬意地过着小生活,我非常开心。虽没有固定收入,我每月固定给他们生活费,足以维持他们的日常开销。爱人和嫂子隔三差五也烧些荤菜送给他们,四个叔叔婶婶时常过去聚会打牌,陪伴他们。哥嫂姐姐们也不时过去看他们,帮他们收拾收拾,做些杂事。
父亲一生养育5个儿女,前三都是女儿,这在当时是非常遗憾的事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亲很自卑。哥哥出生后,父亲的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对哥哥是无限娇宠。
父亲一生以我们兄弟为荣。1979年哥哥当兵去了四川,还在部队入了党,成了家中第一名中共党员,父亲无比骄傲。我考上大学,成了村里第一名大学生,那期间,父亲喜形于色,走路都哼着曲,象过年一样。
我在机关工作几年,当了科长,父亲经常叮嘱我,要防止三件事:一要勤。要勤奋学习,努力工作,积极向上发展。三十年河东转河西,吃着上顿饭要想着下顿米,安逸时期要想到危难关头,聪明人无不居安思危,时时警醒,不能忘本。二要俭。肉也埋在碗里吃,钱要藏在袖子里花,切不可铺张浪费,大手大脚。古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红楼梦中,贾府拥有金山银山,就是因为家里人沾染了奢的习惯,后来家败人亡。三要廉。我们是根本人家,世世代代虽说有些穷,但一辈辈都干干净净的,没有人说闲话。你有点小权,能帮人家就多帮帮人家,与人为善,不可害人。是自己的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秋毫不能侵占。切不可动公家的心思,一分一毫都不能有歪心,清清白白,死了也不会被人家戳脊梁骨。
在招待所居住的后期以及搬到东苑生活的那几年,是父亲一生中最开心幸福的时光,打打牌、串串门、喝喝酒、聊聊天,两位老人自由面快乐。身体都比较好,父亲走路“精杆杆”的,我还经常与他们开玩笑,说“你们都会长命百岁”。
♥ 哥哥、大姐与父亲合影
父亲也有遗憾。偶尔与我们说起,他年轻时为人家盖了不少房子,在农村也自建过多间房产,但临老还住在别人家的房子里,没有一处属于自己的“窝”,说老两口现在是“彻锹无土”(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这是他一生的遗憾。
农村房子哥哥卖了。在城里生活,没有房子意味着自己还是外乡人。我理解父亲,也想过给他买一套房子,可1998年前后,50几平方的小房子也要好几万,我当时真没有能力。没能满足父亲的愿望,我终身遗憾。如果象城市里的退休工人,住着自己的房子,到月拿钱,看病能报销,有尊严很体面地养老,也许父亲会多活几年。
世上没有也许,只有稍许。时间飞逝,转眼到了2002年的秋天。此时哥哥在红星村的位置购买了一套一楼二手住房,父母也从东苑小区搬到了红星村与哥哥住在了一起。
那时我正在厦门挂职,经常打电话给父亲,问问他和母亲的身体与生活情况,电话这头的父亲总是说“还好,还好”。2002年12月的一天,电话中父亲说“最近食欲下降,脸色发黄,不想吃东西了,酒也不想喝了”,哥哥带他到医院检查也没有查出什么问题。2003年1月我在厦门挂职结束,回马后第一时间带父亲去南京八一医院检查,做了核磁共振,医生告诉我们父亲患的是胆总管肿瘤。说到治疗方案时,她直截了当,“没有什么好办法,唯一的方法就是手术。但风险也很大,毕竟80岁的老人了,你们家人考虑。”
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胆总管肿瘤一般为恶性,就是胆总管癌,会出现消化系统和泌尿系统的异常症状,需手术切除,抑制其恶化、转移。其症状:黄疸、腹部不适、食欲下降、体重下降和瘙痒,没有发热和寒颤,症状会逐渐加重。
回来后,就要不要手术?家庭存在两种意见,一种是父亲为代表,坚决不手术。“已经80岁的人了,也死得着了,犯不着冒那个风险,宁死还要挨一刀”,两位叔叔附和父亲的意见。另一种是我,坚决要求手术治疗,哥哥同意我的意见。但父亲心意已决,坚持要保守治疗。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怕挨刀子是次要,关键是怕花钱。对于没有医保的父亲来说,手术费5万元不是一个小数字,会增加我们兄弟的经济负担,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我们拗不过父亲,不再坚持。此后差不多小半年时光,我们到处探寻中医治疗的方法,为父亲开些中药。听说某地有名医医术有方,我们开车带着父亲上门问诊,几个地方跑下来,没有期待中的神奇收获。哪里有所谓名医?只期盼吃点中药缓解些疼痛。 病症晚期,父亲日渐消瘦,皮肤更黄,全身奇痒,也很疼痛,但他异常坚强。我们知道晚期的父亲非常难受,对他说“你要难受就喊一喊”,他总是说“还好还好”,始终强忍着,很少发出呻吟声。还对我们说“你们不要天天守着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要影响工作”。 2003年6月14号下午,父亲走完自己不平凡的一生,与我们永别。
思念父亲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17年了,这17年里我时常想起父亲,想起父亲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父亲是我人生的第一任老师,他对我的一生影响深远。不知不觉,自己的中年,每想起父亲,都是非常愧疚,是父亲的锥子和鞋机支撑着完成学业,成就了人生的志向。世间物欲横流,我回报父亲的多半是浪得虚名,浮躁于官场,浑浑噩噩,无所作为,顽铁终未炼成精金。三十多年来多半是汲汲于成名成家,初心了了。而今我也已经提前退休,多半时间无所事事,或浪迹江海,小揽天下风景名胜,或三五小聚,天南地北。酒干味散,生命亦进入了边缘,人生转入低谷。虽拥有时间、健康和自由,也不差金钱,但始终找不到父亲生命中的那份自在闲适与恬淡洒脱,更缺少父亲那种简单朴素、知足常乐的心态。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三世一切诸如来,靡不护念初发心”。斗转星移,20年前困扰父亲的住房、养老、医疗等等问题,现在都成轻风淡云,可是我敬爱的父亲早已驾鹤仙去。
清明来临,往日的清明冬至,我必带着爱人和儿子前往独山为父母扫墓。本想清明期间与公墓管理人员商量为父母的墓碑种植两株松柏,但今年清明,正值冠状病毒肺炎在全球肆虐,世界停摆,我们响应政府号召在网上祭扫,同时以此文向父亲表达儿子的思念之情。愿天国的父母一切安好!
我的父亲和母亲
与哥哥一家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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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川冰 2020年4月4日于中央花园
(本文在修改过程中,盛传树、盛传森两长兄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并补充了部分照片)
(注:挟泥——一般是在冬天农闲的时候,男人会穿长统胶靴或连鞋皮衣,站在直径约1.6m的园型大盆,在水塘中央,用一把长竹把铁夹在水塘里将淤泥先夹进大盆里,然后集中运送到田边堆放,待沥水固化后,再作为肥料分洒在田间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