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蔼琪跌宕起伏的异彩人生
杨蔼琪,我附中同班同学,是个才女,著作不少。她爱美,习惯于享受男性的追慕,文革初却因文字入狱。我没上美院,详情不知。退休后同学聚会郊游,旁边没人时我问杨蔼琪,当年为什么?她只顺口吐出一句:“我死了几年”,脸颊抽搐了一下,就冷冷地望着远山,毫无表情,再无一言。吓得我从此不敢再提此事。之后又一次聚会,说及同学,她忽然冒出一句话:“对于整我的人,我已经原谅她们了,罪孽不在她们!”我惊讶地望着她,再次触痛“伤疤”。
人的阅历特别重要,书本可以提供无穷尽的知识,而有限的阅历决定你怎么理解,怎么使用知识。肚子被人捅了一刀,受害者、目睹者,听说者与加害人的感受不会相同,自己的皮肉生生被撕裂,那种疼痛!之后,疗伤之苦!心中的悲!说得清吗?目睹者不如受害者,听说者不如目睹者,加害人与受害者绝然相反,这种感受级差很难比喻,它们不在同一语境中。
我没有杨蔼琪的经历,很难恰当描述她。美女都自恋,一般随年龄增长而内敛,她的晚年似乎更张扬,每次聚会都焕然一新,甚至喊出:“宁做老妖精,不做老太婆”,她的乐观与爱美很“勇猛”,更似一种心理补偿,我隐隐感到女囚的阴影她从未走出来。
一个自尊的才女,私人空间被闯入,文字在公示中“吊打”;一个陶醉在爱与自恋中的少女,突然锒铛入狱,被迫、驱使、辱没;无尊严,穿号衣,与罪犯为伍;无尽地坠落、失落,沦落,如甲骨文,一刀一刀刻在她的傲骨上,终生印痕,不会平复。七十年代末不少人平反了,有人向她道歉过吗?她独自吞咽,独自疗伤!还有一些秩序受益者(包括加害者),觉得大革命中的小问题至于斤斤计较吗?明说,暗示,零敲碎打,在无形的鞭笞中小女子又能如何?
于是杨蔼琪用余生之力追偿,将老妖精、自恋提升至“理所当然”!同学邓琳曾说她:“傲在骨子里!”杨蔼琪将此话帖在博克中,高高昂起头,蔑视劫难,美美地活着,“我就这样”!
我们赶上一个运动不断的时代,每次运动都会在人群中切割出一小撮能人成为斗争对象,使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欢欣鼓舞,他们翻身了,自己终于成为“人上人”。运动结束,一小撮及其子女不会因为平反而挺直腰板,他们深知自己不是主人,流氓、地痞都可以在头上拉屎,是社会底层的底层,挨过整、受歧视的人,从来没有被人真正理解过!
病之前的影像
7、80年代杨蔼琪任教于天津美术学院,是当时的风云人物,一个非常活跃的美的传播者。出版了不少著作:《新编西洋美术故事选》、《谈印象派绘画》、《西洋名画故事选》、《雷诺阿 女性美的歌手》,网上畅销书《外国服装艺术史》是调任北京服装学院之后她与张乃仁的合著。我想买,已脱销。
杨蔼琪是个学术性教授,教授不应只是照本宣科,应该有自己的见解,有学术创新。1985年,杨蔼琪把弗洛伊德的性动力理论引入艺术思考,在课堂上讲授,结果被学生举报,被院方停了课,杨蔼琪被调离美术史论系。
在美学中引入弗洛伊德学说是创造,本来正常。上下都不知弗洛伊德是谁,知在中间就困难了。即便算“问题”,不准再讲就是了,至于调离美术史系啊!一个学美术史的人离开此系在美院还能干什么?女囚的阴影不仅笼罩着她,她的社会等级地位也没有改变!整治一个曾经女囚的人会有错吗?不整,倒有危险。她不能教课了,才调入正在筹建中的北京服装学院。
孔儒中的“亲亲相隐”是中国的为人底线,成为立法精神传承下来。汉宣帝下诏规定:子女帮父母、妻子帮丈夫、孙子帮祖父母掩盖罪行,一概不追究刑责。父母帮子女、丈夫帮妻子、祖父母帮孙子掩盖罪行的,一般不负刑责,死刑案需上交廷尉定夺。皇上很明白,连父母都能检举的人不会忠于国君。社会一旦突破这个底线,人际关系就进入极其可怕的“克格勃”状态,相互猜忌,没人可信赖,越亲近越需提防,否则大祸随时临头。
在北京服装学院教学期间著有《美是生命力》一书,28万字的原创美学专著(知识出版社2000年出版)论述了自然美、社会美、艺术美、科学美和崇高美等美学问题,提出并论证了“美是生命力”的观点,涉及宗教、道德、法律、阶级、意志、自由、人性、爱情、友谊、性爱、婚姻、事业、理想等诸多方面,是部倾心之作。
我非常赞赏她对美学的贡献,她默默钻研,对美学大师逐一批判,从批判中提出自己的美学思想。西方的哲科学说是个开放的批判体系,新学说都是在批判旧学说中建立,没有一个权威是不能批判的,由此学术界生机盎然,充满活力。
我曾经读过黑格尔的著作,读得我晕头转向,最后放弃了。西方的逻辑思维在哲学著作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原文如何不知道,看译文,那个冗长、繁缛、艰涩,很难懂!杨蔼琪既便不是通读原作,也需在书中找到核心思想,只有弄清楚每位大家的思想主旨才能批判,可见工作量浩瀚而艰辛。
这项工作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进行的。当时赚钱狂飙掀起,又遇服装走红之际,她若想赚钱,以她的职位、身份,办个服饰装扮系列讲座,是个财源滚滚的拿手好戏。但她置之度外,置若罔闻,一心仰望星空去了。
2006年她将《美是生命力》一书寄给我,读后,我电邮回复她:非常赞同美是生命力,只是我认为美学是人学,要从人的立场去讨论。她坚持:一切生命力都美,人只是其中一员。这个讨论很复杂,当我问她:“腐尸中的蛆美吗?”她一直没回复。之后我听说她病了,争论不了了之。
这次瘟疫来袭,我烦躁、苦闷、瑕思、冥想:忽然觉得这病毒像亿万个超微型隐形直升机,在哪儿不知,目标全人类;不分贵贱,不辩贫富,一概攻击;它们登堂入室不需钥匙,侵入人身不需获准;潜伏躯体,无声无息,借人言行,隔空远袭;潜伏到期,疯狂繁衍,摧毁脏器,至死至伤!它们似乎对人类有深仇大恨,正在疯狂报复。
地球出现任何生存间隙,都会自然生成物种适应生存其中,一切物种的生存空间是有限度的。人的智慧衍生成狂妄,竟然叫嚣“人定胜天”。人寄生地球,却想主宰它,地球能容忍吗?天灾也好,人祸也罢!看似偶然,其实必然,是在劫难逃的报应。
杨蔼琪说:“大自然视万物为刍狗!”这句话分量很重,惊世骇俗。地球偶然为人类提供了生存缝隙,不想人类肆意妄为,灭绝了绝大多数物种,生物链断裂了。这些病毒代表了死灭物种的亡魂,正在执行自然法庭的“审判”,警告人类不准侵占其他物种的“家园”;人类没有“特权”,与万物平等。病毒原本宿生体被人类灭绝了,如今袭击人类是“讨饭吃”、求生存。难怪尼采称:人类使地球患了“皮肤病”。适可而止吧,人类再不严格管束自己,灭顶之灾近在咫尺!
杨蔼琪的学说,细思不是美学,是哲学,我俩的分歧其实在此。她升至天宇,俯瞰地球,从人与环境的关系中理解生命,生命在约束中绽放,是对古希腊毕达哥拉斯提出“美在和谐”的现代版佐证,十分精彩!
杨蔼琪08年左右患癌了,我们没有更深入的探讨,很遗憾。
她没有两次背叛遭遇,或许不会患癌,而经历叠加引发对生死的深入思考,她说:“我怕老丑,甚于怕死。对死亡的观念,源于我的自然审美观:生命力就是美,大自然视万物为刍狗,眷顾年轻健康的美丽,厌弃衰老病患之丑陋,这是大自然不可逆反的规律。老人,应该以能够自理为生命期限,不能自理,及时死去。我早就看破红尘,绝不腻腻歪歪地活着,丧失最后的尊严和美丽。希望自己死得干净,利落,死得安详,美好。当人们听说我走了,不必叹惜,因为衰竭的生命不值得,走了世界才干净美丽。”“我愿捐献眼球,不捐献躯体,因为我至死无法克服爱美而害羞的本性,不愿任何人看到我的丑陋;不要为我开任何形式的追悼会,对于死人,追悼会没有意义。”“当死神前来敲门时,我会先敬他一杯热茶,然后像贵妇那样,仪态万方,伸出左手,让死神牵引,优雅前行。”(原文可见如梦如歌如水流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45993337)
这段文字看得我热泪盈眶、五味杂陈、悲喜交集,爱美情怀在死亡恐惧的挣扎中解脱,超越常态,又在情理之中,那般娓娓道来地女性细腻,与气象万千的恢弘萧洒,两者居然交融一体,真是天生的奇女子。
随着病情恶化,她逐渐与亲朋好友远离,早早备好安眠药,在疼痛无法忍耐时会以此离世。病重后她独居,不让同学去看她,只愿将美留在亲友心中。具体哪天走的,后事如何,同学都不知道。
学生时代的杨蔼琪
卢沉先生教我们素描
杨蔼琪走了六年了,清明时节常会想起。她的“大自然视万物为刍狗!”或许会成为醒世恒言流传下去,我为有此同学而骄傲。如此才女,如若自由翱翔又当如何?一个爱美终极一生的“女神”,一声叹惜,放飞天际!
聂昌硕 2020年4月4日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