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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执戟郎。我喜欢看“大楚”的旗帜迎风飘扬。
昨天午后,我和十几个弟兄一起,骑着马跟在胡子拉碴的百夫长大人身后,前往咸阳城下侦查。虽然在马背上很颠簸,但是我们都很兴奋,因为我们即将拿下秦都咸阳。战争,就要结束了!
第一幕
距离我离开丰邑破败的家,加入项将军的队伍,已经两年有余。
两年中最令我骄傲的一幕,发生在巨鹿城外的荒野上。我正在一堆秦军的尸体旁摆弄一柄手弩。那柄弩做工实在精细,尤其是曲柄上还刻着一朵莲花!尽管胳膊还在滴血,腿上也挨了一刀,但我只顾把玩战利品,顾不上遍地的尸体和弥漫的血腥。
突然,我的脑袋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我攥着沾满血迹的短剑猛地向旁边一跳,这才抬头看清,那高高端坐马上的,竟然是面容清秀的项将军!他满脸是汗,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正冲我笑。他用短剑向身后的马队一指,“汝阵斩数人,好男儿!即刻归入我的卫队营!”就这样,我从一名普通的武卒成了日夜跟随项将军的执戟郎。
我忘不了骑在马上跟随将军进入巨鹿城的情景。那些守城的赵军士卒,还有围观的老百姓,都齐刷刷站在泥泞的道路两旁,向将军拱手鞠躬。我跟在将军背后,只能听见“嘚嘚”的马蹄声和“当啷当啷”的刀剑碰撞声。我看到将军坚实的背影被晚霞照耀,就像一座散发光芒的神像!我不禁挺直了腰杆,紧握缰绳,望残阳如血,望“大楚”旗帜迎风飘扬。
两年中最令我痛苦的一幕,发生在新安城外的山谷中。我已经分不清当时是夜晚还是白天,因为成千上万名战友的火把将山谷映照得如同白昼!而山谷中,是密密匝匝的人,数都数不清的将死之人!这些秦军士卒赤手空拳,有的在大声怒骂,有的在竭力哭喊,有的失魂落魄,不管他们在干什么,都只能眼睁睁瞅着高处的楚军搬运土石,准备把他们融化进山谷。
我当时就在山谷的最高处,跟在面无表情的项将军身后。说实话,我已经快要站不稳了,是那柄长长的大戟在支撑我。我听到响彻山谷的惨叫,觉得心跳剧烈得如擂鼓,胃里一阵恶心,因为这跟战场拼杀完全不一样,那是拼命,而这是在逞凶!我不明白项将军为什么要如此狠心,非要处决那些已经投降的秦军,他们和我们一样,有儿有女有父母。我真想跑下山坡,推开往下扔土石的战友,去救出哪怕一个人来。但是,我不敢!
将军身边还有一个人,我认得他。那些山谷中的士兵好多都是他的手下。他正毕恭毕敬地跪在将军旁边,快速地说着什么。但惨叫声已经盖过了他的声音,我什么都听不清。突然,将军恼怒了!他狠狠瞪了那人一眼,转身就走,惊得我们几个人连忙跟上。在走过那人身边时,我听到他咬牙切齿地说:“滥杀无辜,天怒人怨!”
将军走得很快,他似乎想要逃离这个地狱,但无论走多远,那怒吼和嘶喊都如影随形,永远都挣不脱!我一路跟着将军黯淡的身影疾走,不敢抬头更不敢回头,身子轻飘飘,我的一部分好像已经永远丢在了那条山谷中。
第二幕
我读书不多,所以我不善于思考。我只知道跟着将军走就能永远走大路。但我们队中那个瘦小的韩信不这样想。离开新安城后,他总是对我小声说将军不该杀降卒,那样会失掉人心。我不喜欢这个絮絮叨叨的“胯下韩郎”,虽然我也认为将军太过残忍。项将军是大英雄!跟着他战无不胜,说不定,他哪天高兴了还会让我做个官,讨个媳妇。
韩信打算离开楚军,还劝我一起走。我懒得理他。虽然心里不太舒服,但一切都很好。我已经习惯了每天固定吃到两顿饭,还能经常吃到肉。况且,将军是个爽快人,他不会忘记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
入夜,韩信悄悄地收拾行装。除了几件衣物,他还把私藏的几缗铜钱统统拴在腰间。他低声劝我:“好男儿当投明主,岂能随匹夫厮混?”我很恼怒,他怎么敢称将军为匹夫?!我低头默不作声,手却悄悄去抽短剑。韩信一把按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大丈夫当顺时而为,汝莫拦,吾自去之!”说罢,他拿着长戟,装作出去巡逻,从此消失在夜色中。
我依旧跟随着将军。我们离咸阳越近,将军就越着急。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骑在马上和我们这些卫兵聊天儿,总是眉头紧皱着急赶路。我们宿营的时间越来越短,吃饭也成了边走边吃。对于沿途遇到的小股秦军,将军早已经没心情审问他们,甚至连看他们一眼也不顾上,总是轻描淡写地一挥手,“斩!”霎时间人头落地,路旁一片殷红!
我听说,因为将军和其他诸侯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所以,现在什么也挡不住按捺不住的将军,全力奔向咸阳!因为急躁和恼怒,将军双眼满是血丝,随时都会拔剑砍人。我从敬仰他,变成了害怕他。
第三幕
当百夫长勒紧缰绳时,我们已经到了可以眺望咸阳城的小山包上。让我意外的是,远远的城墙上秩序井然,没有大难临头惊慌失措的迹象;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城头上飘扬的不是黑色的秦军旗帜,而是一面鲜红的“大楚”战旗!那旗帜迎风招展,和着夕阳,让我有些目眩。
百夫长惊呼一声,“糟了!是沛公先得手了!”他掉转马头向回疾驰。我们不明就里跟着一路狂奔。回营的路上,我才第一次听说,原来将军不是唯一一位打算攻取咸阳的豪杰,还有沛公,他竟然还是我的同乡。
回到大营不消片刻,我就麻木地听到将军在营帐里咆哮,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绕道而行,而我只能拿着长戟在咫尺之外站岗。我听到将军的叫骂,什么刘三儿冒功,什么匹夫蟊贼之类,还能听到酒器被狠狠扔到地上。我也听到那位须发皆白的范公在劝解,他的声音,很轻。
帐幕掀开,范公一脸严肃地走到我身旁,命令我明晚等沛公一到,就在僻静处杀掉他的马夫,把马藏起来。杀自己人?!我目瞪口呆,但我不敢问,因为范公眼神凶狠不容辩驳,就像那天山谷上的将军一样。我挺直腰杆,大声称诺。
整个晚上,连绵几十里的营地人人都擦拭兵器,收拾行装。我不明白,难道就在这咸阳城下,楚军要杀楚军?我不说话,我要跟着将军走大路,我要忠诚听令,我想簇拥着将军荣归故乡。
当沛公到来的时候,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他其貌不扬,个子不高,但走在将军的营地竟然一点儿也不慌张!还有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张良,目光炯炯,我根本不敢对视他的目光。
范公冲我轻咳两声,我才想起自己今晚要再次杀戮,匆忙中找寻他们的马夫。可那个为首的马夫实在让我害怕,他长得如同恶煞,手握短剑,昂首挺胸地站在几匹马当中。我焦急地想着办法,忍不住想,如果杀不掉面前这个恶煞,自己就会被杀。我该怎么办?!
营帐中竟然传来将军多日不闻的笑声,我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下。未几,又传来刀剑敲击的声音!难道将军亲自动手杀掉沛公了?我回头悄悄看被烛光映红的营帐,原来是两个身影在趁酒兴舞剑,将军和另一个人的笑声也越来越响。
该动手了!我稳稳心神,放下长戟,攥着腰间的短剑慢慢走向马厩,走向那个恶煞。可那个恶煞竟然主动向我走了过来!就在我盘算是把他捅死还是割喉的瞬间,他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把我撞了一个趔趄,连句话也没说,径直进了营帐!
借着掀开的帐幕,我看到那个恶煞大大咧咧地坐在将军身旁的地上,用短剑熟练地割肉吃,还不客气地接过将军递过去的大碗喝酒。我惊呆了。这是个怎样不怕死的人哪!
不知过了多久,我伫立在三月鸿门的寒风中,连头脑都不清醒了。因为我看着两个人从营帐中快步走出,一直走过我的身边,从马厩牵出马跑出营门,我竟然无动于衷!因为,我本打算持剑拦阻,但却看到马上那个人的目光。那是沛公!他的目光坦然平和,好像拥有炙热的温度,让我浑身暖洋洋,让我想起十岁时病故的阿母,她总是用这种目光看我。就在这暖暖的氛围里,我看着他们两人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又不知过了多久,范公冲出了营帐,他对着茫茫夜色不断哀叹。他对我的怒目而视,让我做好了脖颈上挨刀的准备,可他却从我身边走过,留下一句让我莫名其妙的话。“该杀的不杀,不该杀的全杀,大势已去矣!”
第四幕
四年后,项将军已经成为天下闻之色变的西楚霸王,而我,现在是他身边的百夫长。四年来,我随着将军进入咸阳杀人无数毁掉无数人的家,我随着将军参加会盟再次见到了沛公,我也随着将军回到了彭城。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可我忘不了,那些幸存秦人对我们的怒目而视,那些倒卧横陈的死者,那些秦人民女的哭喊,那些孩子们空洞的目光。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当年韩信说我应当顺时而为,现在我连“顺逆”都懒得区分。我只盼着战争赶快结束,我的军饷和抢来的钱财已经足够我回老家买地盖房。
可这该死的战争总是没完没了。杀完了秦军,现在又来了汉军和我们作对。和我们对垒的时候,汉军的箭阵如疾风骤雨,射得我前后左右的人在“砰砰砰”的声响中倒下一片。这箭阵和当初巨鹿的秦军箭阵如出一辙!等到汉军叫骂着冲杀过来时,我才听清楚,那打着汉军旗号和我们搏杀的对手,都是秦人的子弟,他们在复仇!
当两支带着尖利哨音,刻着秦人钟爱纹饰的箭,先后射进我的胸膛时,我无力地倒下。
青草的芳香反而让我忘记了剧痛,头脑变得清醒起来。我早就该死了,不是死在新安城外的那条山谷中,就是死在咸阳城中的大火里,或者像我的前任百夫长那样死在荥阳的沟壑里。我没读过书,我不是韩信,我就是个小人物,我看不清方向。
我坦然地躺在草丛里,看着一面绣着“大楚”字样的战旗旗杆被拦腰砍断,看着一个汉军士卒由远及近。他蹲在我身边,解下我腰带上那个精致的手弩,高兴地把玩了一会儿。然后,他抽出短剑,手起,剑落,一道寒光……
我曾经那样盼望战争结束,伴随着将军荣归故乡。我的名字唤作顺,我是一名执戟郎。
PS:近日读加缪《局外人》和司马迁《史记》,有感于小人物在大历史中的悲凉落寞,遂作此文,模仿前辈笔法,略抒情怀。还请各位前辈馆友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