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素不相识。促使我记住他的，是他那天讲给我的故事，一个他和单位考勤的故事。
那天中午，我陪一位好友去办公耗材市场选购单位准备使用的签到机。也许是机缘巧合，我们最终走进的，就是他的门店。当时他正在柜台里面玩手机，看见我们就立刻摆出一副久别重逢相见恨晚的温馨笑容。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这位小老板对各款考勤专用设备如数家珍，寥寥几句就能概括出优劣得失。不消两分钟，我的朋友就被柜台上各种样机和说明书给湮没了，挑来选取不亦乐乎。
为了让朋友尽心挑选，也是为了打破沉闷，我随意恭维了小老板两句。“看来你对考勤机真是喜欢呀！不然怎么可能这么精到呢？”没想到小老板竟然说，“谈不到喜欢！我觉得这些小玩意儿就是一个个小恶魔，我是给它们送葬呢，卖出一个少一个，此生不复相见！”
“啊？”我觉得老板脑子进水了，答非所问，指东打西，只好“嗯嗯”两声。他却毫不介意，“不信你们就试试看，无论你们将来用上哪一款考勤机，一定都会发现它的可怕。它像一个恶魔，蚕食热情、消磨激情，让人变得青面獠牙、功利冷漠……”
没等老板说完，一直低头看考勤机说明书的朋友打断了他，“你这说得也太玄乎了吧？！你这单生意还做不做了？”被朋友这么一激，老板的倔脾气反倒更加旺盛了！“时间长了你们就领教了！我以前就是负责单位考勤的。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虽说同行是冤家，但这老板毕竟算是前同行，一贯做人灵活且今后也要掌管单位签到考勤的朋友，不再和他争辩，反倒希望分享一下自己和签到机的故事。于是，就有了下面的内容。为了方便阅读，在这个故事中，他自然是以第一人称出现。
一年前，我还在一家规模不小的国企公司工作，还是办公室副主任呢。我能有这么个职务，就是因为我苦干实干。对了，我作为副主任的一项基本工作，就是负责统计全公司几十个人每个月的考勤。大家能不能拿到月度全勤奖，就掌握在我一个人的手里！
我在这家单位工作了十年。本来嘛！吃谁家的饭，就服谁的管，人在职场考勤签到是天经地义。我记得刚上班时负责考勤的是办公室的老主任。老主任为人和蔼宽厚，我很喜欢他。
我住得离单位很远。但为了不耽误每天的考勤签到，天还没亮我就出门上班。先骑自行车赶到地铁站，然后搭地铁横贯市区，出站后再搭公交车，下车后再步行十五分钟，单程起码需要两个多小时。那时的我，记不清有多少次是边吃早餐边赶路，就是为了能按时签到。
有一次，因为公交车抛锚，我一路小跑到单位，还是迟到了五分钟。我喘着粗气跑进老主任的办公室，拿起笔在签到表上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几乎是噙着泪水写上了那个刺眼的8:35。没想到老主任却拿出红笔，微笑着把表格移到自己面前，帮我把时间改成了8:30，在后边备注栏填上“临时公干，主任代签”。他示意我别出声，挥挥手让我赶快去上班。
那一刻，我心潮澎湃！虽然我和老主任没有说话，但领导的这种理解信任却让我无比振作。我作为一个年轻人，唯一能回报领导的，就是努力工作，就是把签到坚持好。不怕你们笑话，每天的考勤签到，就是我履行的一种仪式，和你向心爱的姑娘求婚，和你举办婚礼一样的仪式，神圣且不容亵渎！
你们或许觉得我傻。但这就是我的性格底色，父母从小教导我要老实本分勤勉认真。所以考勤事小，我却决不能留下遗憾。每个月底统计考勤的时候，简直就是我的节日。我喜欢看自己的名字排在前列，遥遥领先，那可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不过，随着后来老主任的退休，神圣的仪式也就不再神圣了。新的主任不愿意每天早上坐在办公室看大伙儿手动签到，就去买来了打卡签到机，摆在公司大门口，说是为了方便大家，不如说是他想偷懒！只要你把自己那张卡片竖着放进机器端口，就能听到清脆的“咔哒”一声，再拿出来，上班下班时间就赫然眼前了。当然，签到记录也只有主任负责汇总，别人一概无权查看。
我说签到不再神圣，源于我的一次发现。这时我已经被提拔为了组长，一位比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同事被分到了我的组里。他每天都来得很晚，我可以断定他每天都迟到！我想，等月底他被扣工资时，我一定要好好地劝导他一番。就这样，他一次次地迟到，我一次次地目睹他迟到，一次次盼着他能在我将来的劝说中幡然醒悟。
可是，等我看到统计结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位大哥竟然也是全勤！这怎么可能呢？！我闷闷不乐，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我经过主任办公室，恰好听到主任跟“奇迹大哥”谈话。“奇迹大哥”一口一个舅舅，怪不得！
你们也可能看出来了，我这个人性格比较内向。所以，尽管我满腔怒火，但我还是强压着没说出去。但是，从那以后，打卡机的“咔哒”声就在我心里变了味儿，它再也不像超市收款机一般悦耳，怎么听都像在骂我“咔哒，傻瓜！”
一天深夜，我加完班打卡回家，又一次耐着性子听到那声清脆的“傻瓜”，然后抬头看到墙上贴着的全勤统计。我看到“奇迹大哥”的名字就排在我后面，越看越生气。最后，我怒火中烧，心里暗骂一声，一巴掌就把打卡机给扇到了地上，看它摔得七零八落，真是痛快！
第二天，我从主任投向我的阴郁目光中感到一丝不祥。后来我才意识到，单从最后一个打卡的记录，主任就可以锁定恶意损坏公物的“嫌疑人”，我顿时浑身直冒冷汗！没过几天，主任让人安装了更先进的指纹签到机，还在机器附近加装了摄像头。
指纹签到的好处在于杜绝了作弊的可能，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可没过几天我又陷入了愤怒中。一是“奇迹大哥”依旧每天迟到，但月末还是全勤！二来我发现组里的人经常被叫进主任办公室私聊，再然后就几乎没人愿意和我说话了。我被孤立了！
既然这样，我忍无可忍，就在一次大会上提出签到制度的漏洞。我说得同事们窃窃私语，说得主任满脸通红，我也体会到了竹筒倒豆子的畅快。我和主任的博弈很快就有了转机，只可惜转机不在我这边。手眼通天的主任竟然荣升了成了公司副总！而且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提拔我做了办公室副主任，专门负责全公司的考勤。
从我成为那台指纹签到机的“主人”后，我才体会到什么是麻烦缠身、左右为难。为了以身作则，我需要早晨六点就开车上班以躲开早高峰。为此，早出晚归的我，和渐生不满的妻子之间几乎天天吵架，都快要离婚了！我发现“奇迹大哥”在网上订做了好几个指模，还总有同事愿意帮他代劳签到。我发现大伙儿一改之前认真工作的传统，现在是打了指纹就在屋里聊天上网，电话都懒得接一下。我还发现“奇迹大哥”之所以不来上班是在私下里玩“飞单”挖公司墙角，竟然还有不少人在偷偷帮他，这里面自然也包括副总本人！
因为业绩下滑，公司领导层让大家畅所欲言指出制度弊端。我打算当众揭露副总和“奇迹大哥”这样的害群之马。没想到，会上根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所有人众口一词，指出公司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因为我天天用指纹打卡机整人，搞得人心惶惶……
听到公司老总对我的严厉批评，看到副总那带着嘲弄的微笑，感受着同事们四面八方意味深长的目光，我知道，我必须要走人了，我的前途毁在了那个可恶的签到机上！
曾几何时，考勤、签到，就像一个清纯可爱的小姑娘，用她的微笑鼓舞我努力勤奋；而现在，她摘去了面纱，露出狰狞惨然的冷笑。惊慌失措的我当天就递交了辞呈，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公司，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传说当年防风氏因为开会迟到，被大禹下令开刀问斩。其实防风氏就是大禹树立权威的牺牲品。而我，曾经为了考勤而骄傲，也在考勤面前自取其辱。我太过认真不懂圆滑，我把打卡机、指纹机甚至一张表格都当成了神圣象征。我没有发现，那些东西只是老总手里的工具而已，在有背景的“奇迹大哥”们眼中狗屁不如。你要真希望通过考勤来彰显对单位的忠心专心责任心，那你可真是想多了。
我这里现在经销各种考勤器材，连面部识别、虹膜扫描这种高端器材也有。我选择做这个行当，就是要在这种小玩意儿面前找回尊严。我曾经在它的身上丢人现眼，现在我买它们，卖它们，不高兴还能扔掉它们，我觉得这样，爽！
我和朋友就这样听他讲完了关于考勤签到的喜怒哀乐，或者说，这是他考勤激情的消亡史。等他沉寂了，我们久久都没有说话。我觉得他不光性格内向、情绪化，还有些一根筋。他竟然把考勤签到看得这么重，把自己和单位绑得这么紧，竟然还影响到了个人的婚姻人生，有些不可思议！
当然，因为他慷慨地讲完了这个故事，我的朋友还是决定照顾他的生意。在我的建议下，朋友为单位选购了一款庄重大气的打卡机。因为，当一张卡片伸进机器时，会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哒”！你可以当作它每天都在提醒你：生活是生活，工作是工作，别太当真了，傻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