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想到西双版纳,会是这样一幅场景:充满热带气息的大森林,森林边有江,江边有竹,竹丛里有竹楼,竹楼外长满了果树。大象在漫步、孔雀在开屏、蝴蝶在飞舞,傣家姑娘担着竹篓、裸着蛮腰、款款远去……西双版纳神奇美丽,但它应该不是拉萨般的天堂,它更亲切、更闲适,是至美人间。
我去了西双版纳,在一个应该不算是最美的季节。
我们去了西双版纳,挈妇将雏,在一个已经不是最适合去的年龄。
西双版纳的女子极美,据说让不少外地男子产生娶妻过早的怅恨。据我看来,西双版纳的女子是有一种艳丽的美,烈日下见了穿民族服装的她们,真是能让人微微晕眩呀!这种美丽是无法效仿的,你以为是个美眉、穿了身傣族的筒裙就可以混充其中了吗?没用的!西双版纳的小“卜哨”个个纤腰翘臀、花蕾般肚脐,如此方能显出筒裙的味道来――只有热带,只有热带,才能培育出这样的少女呀!筒裙的颜色都极其纯粹,高浓度的红、蓝、绿、黄……如果放在别的地方,穿这样的颜色一定蠢而俗;但是在西双版纳就不一样了。透蓝的天空,至亮的阳光,所有高贵、淡雅、知性、婉约的颜色统统镇不住,必须香艳、必须明丽、必须浓烈―― 在西双版纳,美丽必须张扬,不张扬是无法美丽的!
西双版纳的男子评价一般,说是已经基本汉化。但我觉得,原生态的傣族男子依然可以号称天底下最潇洒幸福的男子:他们自称是最懒散闲适的人,一天最多只做一件事情;他们生活起居一切有女人照顾,一年中最重的活是犁田打谷,一生中最大的伟绩是盖一座自己的竹楼(而且是全村人一起来帮忙)。即使是每个有教养男人必须要经历的剃度出家,傣族信奉的小乘佛教也不在乎清规戒律繁文缛节,尽可以一边做和尚学文化,一边喝酒吃肉谈恋爱――坚信来世信念,不舍今生追求!
如此自由充实率性舒适的生活,自然让西双版纳民风极为温柔善良。在傣族人家里吃饭,坐在矮小的凳几上,好像特别容易交谈。女人在灶间张罗着,男人一句一句慢慢应答着你,微微笑着,平静谦和。楼上满地铺着竹席,喝酒聊天、聊天喝酒,然后就这么往后一躺……
西双版纳在傣语里是“十二千块稻田”的意思,这里种庄稼无需施肥、随便扒拉几下就有收成。即使你连庄稼都懒得耕作,也饿不死,田间山野随处都有吃食果腹。什么东西在西双版纳都能长得特别好,比如菠萝,西双版纳的菠萝居然是无眼的,全不像别处的菠萝需要雕琢、挖掉一个个密布的小毛眼后才可以吃!西双版纳好像什么东西都可以吃,且不说野菜一种种都吃不过来,居然芭蕉的花也肥肥硕硕,可供放汤或小炒。
我们去的冬天属于西双版纳的旱季,物产并不算丰饶;但那些寻常吃食,已经足够我们受用:西双版纳一年产三季的稻米很好,儿子都来不及吃菜,一碗饭已经下去了。西双版纳用芭蕉竿喂出来的猪肉也很好,肥,就算吃得毁了身材也值呀!即便是冬瓜,也让我们的味蕾欲仙欲死――它是冬瓜呀,但它绝对不是我们熟悉的冬瓜!
从西双版纳回来,好久,我提不起吃饭的兴致。
西双版纳是地球北回归线沙漠带上惟一的一块绿洲,是中国热带雨林生态系统保存最完整、最典型、面积最大的地区,在这里,阔叶乔木、针叶灌木、草本、藤本、蕨类、苔藓,构成错落有致的自然原始森林。
热带沟谷雨林真是奇妙啊。
沿着山涧,前行再前行,没有目的、没有目的地,没有自己。树是树、水是水,甚至泥土都是泥土,人就可以不是人了。大年三十的下午,坐在一个密林环抱斜阳透进山谷的溪流边泡脚,水冷而不冰,四下里静而不寂。兴尽收脚,再上路时,那脚竟酥麻、绵软,踏出的每一步都似在欢唱!想起一位驴友的帖子:要认识一片森林,最好用你的双脚。
沿着山涧,前行再前行,一直深入。相信会有精灵,偷偷滴一滴露水在我们眼上。于是忘了从前、忘了以后、忘了舍不得的一切,从此无牵无挂、无阻无碍,飘摇山林间……
现在的西双版纳,最壮观的景象是橡胶林了。
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干净的山――整座山清理干净、不留寸草,再一棵一棵一排一排种上橡胶树。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整齐的群山――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的橡胶林,绵延数百万亩。以前,那应该是无数的森林、无数的竹林吧?现在,这里只有无数的橡胶林了;橡胶林里,隐隐闪现出几个墓碑残败的身影。
西双版纳是我国第二大橡胶产地,这一切,全归功于知青。
1968年底,1000多万在校的青年学生被一道“最高指示”发配到穷乡僻壤,开始了他们的知青生涯。而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是中国的知青集中点之一。那里的知青主要来自上海、北京、成都、重庆和昆明,总人数超过10万。云南兵团生活之艰苦和政治之黑暗,要超过黑龙江、内蒙古、新疆和海南岛几大生产建设兵团。当年文革中迫害知青的恶性案件,大部分都发生在云南。当年,许多知青都将一句名言抄写在笔记本中:“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但将永远存在;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许是冬天的缘故吧,我见到的橡胶树大多都嬴瘦干枯、焦黄蓬乱。它们当然只能这样,如果一个生命生来就是为了被一次又一次割伤榨取――生,又有何欢?容,又为谁悦?
西双版纳的路边书店里,偶然从云南风物志里翻出一个名字――岩龙。
沉淀的记忆就此翻起:孤胆英雄岩龙!那个对越自卫反击战里只身抄到敌人侧后、用一支步枪消灭五六十个敌人的岩龙!那个19岁就牺牲的一等功战斗英雄!那个很多少年心中的偶像……
决定去看他。
颠了一个上午的石子路,进镇。在路人左点右点下,把勐龙喧闹的街头兜兜转转了个遍,未果。终于问到个有概念的,那人的年纪和我们相仿。“应该往那里上去吧,几年以前我还去过,是从那里走的。”死路。路边坐着的人又指,“要进去?要进去要从后面绕了。”
那条路走得我们疑窦丛生,居然却是对的。
一条通往村寨的土路。不进村,进入村口的佛庙。不进佛堂,绕过佛塔,到后墙。矮墙上架着梯子,翻过去,是一片橡胶林。在橡胶林里穿行,忽然看到,一扇锈痕斑斑的铁门,紧锁着――那里面,哎,那里面,埋着岩龙。
终于没忍住,爬过了铁门。儿子很兴奋,叽叽喳喳地问:“什么是孤胆英雄呀?他为什么孤胆呀?”我不知道。我只是踩着满地的橡胶树叶乱走,沙沙的声音深入骨髓。
去西双版纳必须到橄榄坝,那里保存有最完整的傣家村落。冯牧就在这里奇遇蝴蝶会;《孽债》就在这里取镜;先生和我神吹当年他如何如何为澜沧江边少女们的洗澡倾倒……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橄榄坝已经发展成一个镇子,五个傣家村落也已经被保护性地围起来,成为一个国家级4A景区――即使这样,这个地方也仍是值得一到的。住在傣家人家里,就像那个幽默故事里墨西哥渔夫的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出去抓几条鱼,回来后跟孩子们玩一玩,再跟老婆睡个午觉,黄昏时晃到村子里喝点小酒,跟哥儿们玩玩吉他……哈!
西双版纳傣族园里现在有一个主打节目:“天天欢度泼水节”。每天下午,游客可以换上傣族服饰,由100名傣族小卜哨陪同泼水。这个活动真是有创意,将每年只有傣历新年才狂欢三天的泼水变成天天近一个小时的民俗参与活动,让无论是什么时候来的游客都不再有遗憾。
西双版纳真是很善待游客的。我们还到过一个爱伲族的山寨,爱伲族据说是至今仍保留抢亲风俗的为数不多的少数民族了,于是从上午9点到下午4点,这个山寨不断邀请游客展示抢亲。我们停留的半个多小时里,居然抢了三场!按照风俗,爱伲姑娘们知道有人要来抢,会使劲往山上跑;小伙子于是奋力直追,一把抱住、兜头抗起,奔回大屋举办仪式。现在的抢亲人都由男性游客扮演,一声“跑”的口令发出,爱伲姑娘们慢走几步、平伸双臂,极其配合地等着人来背!
想狂笑,却想起《手机》里费老的话:都20多年了,有审美疲劳喽!不由问自己:如果是我,每天的工作是陪人泼水,我对泼水的快乐还有几分?如果是我,每天的工作是被人抢亲,我对抢亲的憧憬还有几分?
去过西双版纳了。
从此,西双版纳是一个停留在天边的梦想幻境。葫芦丝的音乐依然宁静宽容,你的心也被揪着落泪而微笑,仿佛注视自己的年少轻狂、青春张扬,清清楚楚地知道――昨日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