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元枝
编辑|灯灯
十点人物志原创
老谢今年47岁，是广东一所普通大专院校的心理老师。六年前，前夫出轨时染上艾滋，老谢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传染，由此坠入人生的噩梦。
在自救的过程中，老谢收到本校一名女生的求救短信，愕然发现这群处于花一般年纪的职校女孩们，由于从小在贫困的农村长大，父母思想保守，普遍缺乏性常识，其中有不少人恋爱后还没来得及尝到爱情的甜蜜，就已深陷性病、宫外孕、性瘾症等痛苦之中。
根据国家卫健委发布《中国性与健康现状报告2021》报告显示，我国大学生性病感染率呈上升趋势，性传播疾病所占比例较大，大学生感染性病以梅毒、淋病和非淋菌性尿道炎为主，约占全部感染病例的87.2%。
老谢决定组建一个“恋爱社团”，教女孩们保护自己，妥善处理性关系。不知不觉中，一场双向救赎开始了。
以下根据老谢的讲述整理。
“老师，请救救我”
我在广东一所普通的大专院校当心理老师，已经十多年了。
不同于其他专业课，心理课通常在大一新生开学的第一个月内就会结束课程，和高中时的体育课、音乐课一样，受重视的程度不高。
每次上完课，我都会跟同学们说，要是有什么心理上的问题，欢迎来办公室找我咨询，但来找我的学生寥寥无几。
反倒是因为兼任女生的生活老师，我和年轻的女孩们打成了一片。
我们学校的生活老师和宿管类似，却又不完全相同。宿管一般只负责宿舍卫生方面的问题，而生活老师更多需要关注她们的生活和心理状态，以及调节学生内部的矛盾。久而久之，学生们见到我，都会亲切地喊我一声“谢妈妈”。
平静的生活被打破，源于三年前的一条短信：“老师，我是X班的XX，您能不能帮帮我?”
发短信的女生叫小安。我对她印象很深，入学报道那天，她没有家人陪同，自己背着一个巨大的麻袋，累得满头大汗，泛黄的T恤黏在身上。我们这个三线城市的不出名大专，有很多从农村来的孩子，家里条件都不好。
我回复小安，可以来办公室找我。但她说事情私密，坚持不去办公室，于是我跟她约在我的教职工宿舍见面。
没过多久，小安就来了。她个子小小的，脸庞黝黑，唇色枯白，似乎有些营养不良。
我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她坐立不安地捧着茶，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一口都没喝。
我第一反应是，她是不是遇到什么经济上的困难了?结果小安却跟我说，“老师，我得了梅毒!”
梅毒是一种主要由性接触传播的疾病。我十分震惊，小安则开始边哭边说自己的遭遇。
电视剧《摩天大楼》
因为家里经济困难，小安一上大学就开始做兼职，她的个性腼腆内向，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去打工，很少和同学们一起玩。
男友是小安做兼职时的同事，比她大十几岁。入职后，对方特别关注她，每天给她带奶茶，晚上送她回学校。因为小安跟室友和同学的关系都比较淡薄，男生的关心让她特别感动，两人很快发展为恋人，并发生了性关系。
一开始，小安还沉浸在“甜蜜”的爱情中，直到身体频繁低烧，经常出现口腔溃疡，外阴也长出突起的疙瘩，她才感觉不对劲。
她问男友，对方说这是普通的妇科炎症，他的前女友都有一点儿。小安听他的话，吃了一周消炎药，非但没有好转，一段时间后症状还加重了。
小安百般恳求男友，给她一点钱去医院检查。她兼职的钱都在男生手里，对方美其名曰替她保管，每天只留给她十几块钱吃饭。
查出梅毒阳性后，小安懵了。男友立刻翻脸，骂她不干净，还说小安拿了钱就会乱来，不肯把她兼职一年辛辛苦苦赚来的4000块钱还给她。
小安走投无路，她不敢和父母说，在学校也没有亲密的朋友，辅导员又是异性，只好求助我这个曾经问候过她的女老师。
直到这时，小安还在自责。她说她每天洗四五次澡，还是觉得自己不干净，刚刚不喝我的水，就是怕弄脏我的水杯。她很疑惑，自己明明是第一次谈恋爱，怎么会染上梅毒?她怀疑，是不是开房的宾馆不干净，或者公共卫生间免费的纸巾有问题?
暴风雨里的灯塔
听完小安的话，我又心碎，又愤怒。我告诉她，“让你染上梅毒的不是酒店的毛巾，也不是公共厕所的纸巾，而是你的男朋友。”
小安一开始还不相信，语无伦次地为男朋友找理由开脱，直到我把大量资料摆在她面前，她才不得不相信，因为梅毒患者身上的特征，她的男朋友身上都有。
作为学校老师，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应该联系小安的家长。但小安恳求我，如果要请家长，就当她没见过我。她说，家里穷，妈妈思想传统，如果知道她和男人发生了性关系，不但不会追责，还会逼她嫁给对方。
我想，我不能不管小安。我先带着她去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好在发现得早，属于早期梅毒，只要遵医嘱治疗，痊愈的可能性很大。这个检查结果给了我俩很大的信心。
接着，我又带小安去见了她的男友，想把小安的钱追回来。哪怕是见到了我，她的男友还是无赖地表示不还钱，不赔偿，不道歉，甚至还威胁小安，要给她妈妈打电话，让所有人都知道小安得了“脏病”，让小安的名声毁于一旦。
我气得浑身发抖。这种人渣，自身条件无法吸引到思想成熟的女性，于是把猥琐下流的目光放到小安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身上，专门骗她们的钱，玩弄她们的感情，伤害她们的身体。
我拿起手机报警，在拨通电话前跟他说：“小安才17岁，还没有成年，你这是在强奸未成年人，不管是自愿发生关系还是其他原因，你一定会坐牢并且赔偿。
如果真的闹到法庭上，在明知自己有梅毒的情况下还传播性病，更是罪加一等。你的体检报告，宾馆的监控录像，你和小安的聊天记录和转账记录，都足以把你送进监狱，而且我们学校也有法律系的老师，可以为小安辩护。
犯罪的是你，坐牢的是你，丢脸的也是你。小安只是受害人，她还有大好的未来，而你将会在牢里度过。”
这时，对方才露出恐惧不安的神色。其实我的证据链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小安身份证上的年龄也已成年，但我赌他不懂法律，所以唬住了他。
最后，我帮小安拿回了属于她的4000元，以及渣男赔偿的2500元。
跟小安的相处中，我发现她毫无自我保护的意识，也没有性常识。
她跟男友交往时，在对方的哄骗下，从没做过安全措施，避孕方式是吃紧急避孕药，一个月里就吃了四次。正常情况下，一年内服用紧急避孕药的次数不能超过三次，一个月内不能超过两次，小安这样吃，完全没把自己的身体健康当回事。
而在我们学校，还有很多和小安情况相似的女孩子，她们懵懂单纯，家境贫困，父母思想保守。每次看到她们，我都会忍不住想，她们的笑容下，会不会也藏着像小安一样深深的伤痕?
女学生们在平安夜送给老谢的苹果
我脑子里无数次闪过小安的脸，还有那群欢欢喜喜叫我“谢妈妈”，会在我生日给我惊喜，每次放假都给我捎一份老家特产的女孩子们。
我突然不想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老师，我想做暴风雨里的灯塔，让我的学生们避开不该撞的南墙，绕开不该走的弯路。
女生们的恋爱社团
刚开始我想得很简单，就是上课的时候给学生们科普性知识。
但是后来发现，对于大部分都已成年的大学生来说，他们的情况也很两极分化。一类是老司机，啥都懂，另一类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因此，这个话题既不能像讲给中小学生那样隐晦，又不能太过露骨，有一点儿用词不当，都可能会引起反效果。最好的办法不是灌汤药般硬塞知识，而是把问题设置在真实情境中，让他们意识到妥善处理性关系的重要性。
老谢深夜在家查找资料，准备教案
上课时，我问学生，“你们恋爱前，怎么保证对方没有传染性疾病呢?”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有同学不确定地回答，“体检?”立刻有人反驳，“你还没跟人家谈恋爱呢，你就要人家去体检，人家不两巴掌扇死你!”
大家讨论得很热烈，结论是除了体检好像没有别的方法，但又担心意图过于明显，导致这段暧昧关系还没开始就走到了尽头。
我给他们的建议是献血。恋人确定关系之前，通常会出去约会，做一些有纪念意义的事，不论男女，都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对方。
两个人相约献血做公益，既能展现爱心，又能为自己的健康多设一重保障，因为献血能筛查出基本的血液传染病，像令人闻风丧胆的艾滋、梅毒、肺结核、乙肝等疾病都可以被检查出来。
医护人员虽然不会告诉你对方具体有什么病症，但是TA一旦有传染病，就会被禁止献血，这也足以让你警惕，要不要和对方在一起。
我又问，“万一发生了无套保护的一夜情，该怎么保护自己呢?”
大部分人回答，洗澡洗干净一点，用热毛巾或者酒精擦拭私处就可以了。其实完全不对。
与初次见面的人发生无套保护的性行为，属于高危性行为，容易感染性病，除了尽快清洗生殖器官等部位，还要及时用稀释的高锰酸钾溶液或者碘伏溶液冲洗，如果不确定性伴侣的身体情况，要尽快去医院做肝功能、梅毒、艾滋等方面的检查，必要时注射乙肝免疫球蛋白，或者服用阻断药物。
这节课，是我从业以来课堂氛围最热烈的一节课。课后，我留下一个新的微信号，让学生们匿名加我，不必备注自己的班级和姓名。如果遇到了相关问题就来问我，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他们解决问题。
陆陆续续加我的人挺多的，80%都是女生。她们本就和我很亲近，知道我在做这件事之后，更加喜欢成堆地往我宿舍跑。后来人太多，我的宿舍都装不下了，我们就约定好时间，在宿舍天台上，或者趁大教室没人的时候，聚在一起讲。
和她们交流的过程中，我发现因缺乏性常识而受到伤害的女孩有很多。
有人以为生理期前后无套性爱也不会怀孕，结果导致宫外孕;
有人因为不懂事后事前的身体清洁，妇科疾病缠身;
有人在和对方亲热时感到不适，却不敢说出口;
有人受金钱诱惑从事肉体交易，导致价值观扭曲。
更多的女孩不知道怎么处理恋爱中的琐事，无意中被对方PUA……
我没有教她们怎么谈恋爱，毕竟每个人的相处方式不同，但我想要教会她们的是，怎么在恋爱过程中保护自己，自尊自爱。
我翻遍了资料，发现港台有一些专门的性爱教学综艺，以及讲解优秀的教学博主，他们的视频不是色情片，而是专业且实用的性教育节目，教女性从自身出发，去了解和学习两性关系中的门路，补充知识盲区，特别适合刚接触恋爱的大学生群体看。
我把这些内容整理成教案，打印出来发给每个来听课的学生。刚开始女孩子们都很难为情，但很快便能以理性客观的态度看待。
老谢在宣讲，课堂上全是女生
好在，像小安那样受到实质性伤害的学生不多，大部分人仍处于迷茫阶段，得到帮助后能及时刹车，和错误的人与关系划清界限。
虽然我们不是官方意义上的学生社团，却是独属于女生的“恋爱社团”。社团最开始只有几个人，后来发展为四五十个人，全都是女生，她们还自发选出了社长等职位负责组织活动。
社员向老谢分享自己的苦恼
我渐渐发现，她们这个年纪的孩子，谈恋爱一般不敢跟家人讲，同龄朋友的意见大多都比较主观且稚嫩，而我的存在，就是她们最信任的倾诉对象。
双向救赎
社团成立后不久，一个大二女生被社长领着来到我的面前，说需要我的帮助。
结果，她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冷汗直流：“老师，我有艾滋病，我能不能和喜欢的人谈恋爱?”
她的这句话，让我想起了我这辈子最不敢面对的事情。
六年前，我的前夫出轨时染上艾滋，由于害怕家庭破裂，他选择隐瞒我，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我传染，还美其名曰“夫妻共患难”。
我开启了我噩梦般的下半生。未知的病发，终身吃药，旁人的冷眼，这场横祸让我的人生陷入最低谷，离婚后差点疯癫，还好在两个孩子的陪伴下，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
老谢用于控制艾滋的药
我对艾滋群体抱有很深的恶意，虽然我也是其中一员。所以面对这个女生时，我没办法对她和颜悦色，特别是当我知道她自私的想法后。
女孩说，她暗恋一个男生，从高中到大学一直以朋友的身份陪伴着对方，男生也在不久前对她告白。
她惊喜又痛苦。因为她的父母都是艾滋患者，而她从出生起就携带艾滋病毒，虽然病毒载量较少，配合吃药治疗后不影响日常生活，但她深知自己的病是不治之症，会危害到旁人和下一代。
现在，她想瞒着男孩跟他谈恋爱，她强调自己会做好一切措施，不让男孩感染，她只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没等她话说完，就告诉了她自己也心知肚明的答案，“不可以!”
她还想要辩解什么，但是我已经不想听了，“无论怎样，都不可以，理由是什么你最清楚不过了，你该怎么做你早就知道了。”
也许有人会同情她，“她也没办法，她也不想的”，但是被她喜欢的男生是无辜的，他至少要有知情权，以及选择的权力。
最终，女孩没有接受男生的告白，也没有告诉他自己的病，她守住了自己的底线和自尊。
社团活动逐渐走上正轨，我以为我往后的日子将逐渐趋于平静时，女儿的异常却给了我更沉重的一击。
女儿当时十六岁，她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成绩优异，品格优良，从来没让我操心过。
直到母亲跟我打电话，“你多照顾下妹妹，她好像不太正常。”
那天，母亲来我家帮我打扫卫生，结果在女儿房间的床底下翻出了各式避孕套和成人用具。
我跟前夫离婚后，孩子就有点不爱说话了。我生病最严重的时候，把年幼的女儿当做垃圾桶，什么负面想法都说给她听，我总以为她年纪小，听不懂，但其实她什么都懂。
后来我稍微好一些了，却又天天疑神疑鬼，生怕自己把病传染给一双儿女，他们偶尔拿错我的东西，都会被我严厉训斥，久而久之他们也害怕亲近我。
我虽然知道日常生活中传染的概率不大，但是万一呢?
后来，我很少回家，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宿舍里，对儿女的关心就更少了，我不敢跟他们说我得了艾滋，常常为不能陪伴他们而心怀愧疚。
接到母亲的电话后，我立刻赶回家，想把女儿训斥一顿，但冷静想想，又觉得她也没做错什么。每个人都有性欲，我应该教她怎么面对自己的生理需求，怎么正确释放压力。
在聊天过程中，我却发现女儿不是普通的生理需求，她是心理焦虑造成的性瘾症。父母的这颗炸弹最终伤及到了子女。
性瘾者患者会花费大量时间去寻求性行为，很难控制自己的性幻想，反复尝试戒断却无法成功，且这种状况会持续较长时间。
女儿说，“我喘不过气，我要窒息了，我就是想要放松一下，但是后面我却没办法摆脱了。”她在学校的厕所里，在宿舍被帘布遮起来的床上，甚至在没人的操场角落自慰，她甚至会幻想和班上男生发生关系，说她忍不住去触碰男生。
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支支吾吾地说，“怎么开口啊?害怕你骂我，我感觉我挺恶心的，但我就是控制不了。”
她以为当初我情愿住宿舍都不愿意回家，是因为我不喜欢她了，于是她就想在别处弥补，比如班级前五的成绩。
女儿学习很努力，这些是她高中用空的笔芯
负面情绪越积越多，情欲就成了发泄的方式。好在女儿的学校管理严格，让女儿没有彻底放纵，和异性随意发生关系。
我不想用自揭伤疤的方法去治愈女儿，因为我担心她同时面对父亲的不堪和母亲的懦弱，症状会更加严重。
于是，我带她去上了我们社团的团课。社团中也有性瘾症痊愈的学生，有这一群大姐姐的陪伴和开导，我相信女儿的状况肯定会越来越好。
这群善良的姑娘了解了我女儿的情况后，每天都带着她玩，和她聊天，转移她的注意力，她们甚至给我拟定了计划表，教我在女儿面前怎么做——多陪伴，多关心，多谈心，这是计划的中心思想。由于女孩们承担了大部分社团的工作，我也能够逐渐对社团放手，把重心放在照顾女儿这件事上。
社团的吉祥物猫猫，被女孩们养成了一个小胖子
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女儿的症状越来越轻，学习的状态也越来越好，社团的女孩们在朝夕相处间也培养出了更深厚的情谊。如今回头来看，我总以为是我救赎了她们，其实她们也救赎了我摇摇欲坠的人生。
三年转瞬即逝，社团里的许多女孩马上就要毕业了，她们将走入社会，开启属于自己的人生，与爱的人建立一段健康的亲密关系。而我依然会成为后面无数个女孩的灯塔，为她们指引正确的航线。
首图源于电视剧《星辰大海》，除特殊标注外，文中图片均来源于受访者。
原标题：《我在职校当老师，拯救困在性病里的花季少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