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是隐现于诸多新闻事件之中的一个关键词。
从“你是哪个单位的”的骄横,到“我爸是李刚”的张狂;从“蚁族”艰难的处境,到对“阶层固化”的焦虑;从个别地方招录干部子女的红头文件,到“拼爹就业”背后的无奈,都从不同侧面折射出人们基于不同“身份”之上的生存状态,对于“身份”的复杂心态,以及对“身份”背后存在的社会地位不平等、资源分配不公平、发展机会不均等现象的批评。
应该看到,我国社会发展处于从“单位人”到“社会人”的转型期,大趋势是打破各种“身份”,走向文明法治基础上的和谐社会。传统的身份社会日益瓦解,新的社会规则体系正在建立健全,在此过程中,传统的“身份决定命运”现象尚未完全消除,各种“身份壁垒”在一定范围内顽固存在,甚至以新的形态横亘在人们的奋斗之路上。
胡锦涛总书记指出,我们应该坚持社会公平正义,着力促进人人平等获得发展机会,逐步建立社会公平保障体系。在一个大变革大融合的时代,人们的身份转换速度和频率大大加快,各种身份关系更加复杂多元。
在这样的背景下,如何认识当今社会“身份”的作用,如何打破现实生活中存在的“身份壁垒”,怎样重新认识我们的身份认同,协调利益关系,让整个社会在新的基础上有序运行?本期“时事观察”,我们与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石秀印、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陈刚一起探讨。
改革开放就是要冲破身份藩篱
有学者说,进步社会的运动,是一个“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为什么要打破“身份”?从历史经验看,打破“身份”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启示?
陈刚: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曾讲过这样一段引人注目的话:“英国的法学家亨·萨·梅恩说,同以前的各个时代相比,我们的全部进步就在于from status to contract(从身份到契约),从过去留传下来的状态进到自由契约所规定的状态,他自以为他的这种说法是一个伟大的发现,其实,这一点,就它的正确而言,在《共产党宣言》中早已说过了。”
历史学家瞿同祖认为,如果一个人在社会中所拥有的权利和义务取决于他先天和后天所具有的身份,这种社会就可以称为身份社会。在身份社会,人的发展状况和人格状态均受身份限制,决定命运的因素来自于外而不是来自于内。理想的社会,是人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大家经过协商,达成一致意见或遵照大家都同意的法律来行动。《共产党宣言》说的“自由人的联合体”,现代人常说的法治社会等,精神是相通的。用契约取代身份,就是用法治取代人治,用自由流动取代身份约束,用后天奋斗取代对先赋资格的崇拜,其实质是人的解放。
改革开放以前,我国身份社会色彩浓厚。身份把人们分为不同的等级,城乡分割的“城里人”和“乡下人”身份,“城里人”又分为干部身份和工人身份,职工内部又分出国营企业、集体企业等身份。身份很难改变,且决定个人命运。种种身份,画地为牢,束缚思想,抑制活力,成为社会发展的桎梏。
30多年的改革开放,打破了种种身份藩篱,调动起了亿万劳动者的积极性,使社会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每年有上亿的农民进城打工,有些人已融入城市,成为“城里人”。干部人事制度改革也在不断深化,普通工人和农民也可报考公务员。各种所有制之间的鸿沟日益弥合,人员单位所有制已成为历史,双向选择成为常态。
旧有的身份传统如封建宗法意识、家族关系,政治身份如家庭出身、阶级成分等无不受到改革开放与市场经济浪潮的冲击而逐渐淡出历史舞台,契约关系越来越普及,民主自由平等的意识越来越强,束缚人的身份藩篱在改革开放中受到冲击和荡涤,这是我国社会进步的重要标志。
石秀印:从人们的生活体验来看,是奋斗管用还是“爸爸”管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对社会现实的认识和评价,产生不同的社会心理和行动。比如,一个出身贫寒的年轻人,根据公平标准与合理规则能够过上幸福而有尊严的生活,他们就会对自己的未来抱有期待,将怨恨、不满转化为“出人头地”的动力和行动,带来创新活力。相反,如果底层群体的希望由“身份”决定,向上流动渠道稀少,各种争取和努力都无济于事,他们对于自己的前景和这个社会就会丧失希望,或者在忍耐中消失,或者转而对抗社会。所以,打破“身份”是个人发展的需要,也是社会和谐的必要基础。
身份壁垒后面闪现着特权身影
如何认识“身份壁垒”和基于身份的社会不公现象?其背后的深层原因是什么?
陈刚:在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我们都能看到一些似曾相识的现象。如利用双轨制赚钱;低价获取农民土地再与资本联手推高房价地价;利用国企垄断地位赚取超额利润;利用国家机关优越地位廉价拿地盖宿舍楼;官车上特殊车牌;高考中考给干部子女加分乃至给有钱人子女降分录取,等等。这些“身份壁垒”现象背后,时常闪现着一个怪物的身影,那就是特权。
“×二代”是当代中国社会身份壁垒非常突出的现象。富人的子女当然有条件挥金如土,穷人的孩子就不同了。他们许多人上学都困难,好不容易上了学(许多是倾全家之力),就业也很难。在社会生活中,“关系”、“权力”等因素的作用不可低估,权力法则与市场法则都在起作用。那些出身穷困的人,如果非常优秀,再碰上一个好的机会,把握住了,当然可以发挥自己的才华,乃至出人头地。但那些相对不是非常优秀而人数更多的人就业很困难,即使就业在房价畸高的城市也买不起房,或只能买位置很差的房。
对当代中国年轻人来说,市场经济提供了许多机会,但在许多情况下,就业和买房都拼不过家境优越的同龄人,职位升迁也是如此,特别是男性。一位电视节目主持人说:男生最惨是与官二代和富二代竞争。近年来,人们发现,当社会资源和机会更多地被强势群体获得时,那些有个“好爸爸”的人很自然地会在竞争中处于有利地位,已经淡化的身份壁垒一定程度上就会加强,这是值得警惕的。
日前的一项网络调查,试图了解在人们心中最关注的是什么。结果显示,25071票中,高达61.28%的网友最关注的问题是“法治社会完善,法律面前没有特权”。的确,特权往往带来不公不平不义,它严重损害了其他群体的利益,也影响到社会稳定与和谐社会及现代化建设。现代化不可能是少数人而是社会全体的现代化。社会发展进步的底线是不能损害弱者利益,马克思的价值理想更是这样一个自由人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特权基础上的身份壁垒与此格格不入,应毫不犹豫地加以破除。
石秀印:“身份”在很大程度上还关乎权利和资源分配。“身份”主导之下,“社会排斥”和“社会挤占”同时存在。它会造成某些强势利益群体排斥底层民众进入,挤占了本应属于底层民众中人力资源品质较高者的机会。比如,一些人借助所掌握的公权力将子女安排在最好的学校,那么底层民众的子女就会丧失享受优质教育的机会;如果特权者将人力资源品质不高的亲朋好友安排在管理者阶层、专业技术阶层,便会割断底层民众通过努力学习和勤奋刻苦进入这些阶层的通路。与此同时,倘若一些资产所有者通过所拥有的金钱达到同样的目的,则会进一步损伤底层民众的期冀。
权力与财富造成的壁垒,既成为不少人改变命运的“拦路虎”,也降低了整个社会运作的效率。
希望在于建立完善公平正义制度
人们如何靠自己的奋斗而不是靠身份来改变命运?开启希望之门的关键钥匙在哪里?
石秀印:开启人们改变命运希望之门的钥匙中最关键的一把,就是通过教育公平,促进人力资源质量的提升。第一,提供免费的义务教育和低廉的大学教育,给贫困学生提供经济援助,让他们像高层群体一样享受优质教育。第二,让农民工子女随农民工在同城就读。第三,提供免费的公益培训,鉴于政府直接举办的一些培训项目效率不高,宜多购买民间的优质培训服务。第四,鼓励用人单位提供培训,将此作为企业的社会责任。第五,提供职业指导,引导底层公众为适应某一较高层次职业的需要,有针对性地提升人力资源,进入拥有特长和优势的职业阶梯。总之,公平正义的社会,既允许有序竞争带来的合理差别,也不会规避社会对底层群体的道义与责任。
“身份”背后也存在一套规则。要讲公平,就需要适当修改和完善当前社会中不合理的规则。其关键是各阶层民众共同和平等地参加社会规则的制定,通过共决程序让社会规则中的标准包含多元,让社会规则中的程序容纳多层民众的参与。一方面,通过这样的规则修改完善,淘汰“条子户”、“关系户”,实现底层民众以人力资源品质为标准的向上发展。
另一方面,让社会规则融入符合底层民众条件的标准,诸如社会平等标准、社会福利标准和照顾弱者标准,使底层民众进入中高社会层级的渠道和可能性增多。
恩格斯说,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这样就有无数互相交错的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由此就产生出一个合力,即历史结果。 改变命运的希望之门,就在于成为影响这一合力的力度和方向的力量之一。
陈刚:在现代化后发国家,落后的传统不可能一下子根除。我国尚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不尽如人意的因素存在在所难免。告别“身份社会”,舍公平、正义、自由、平等、民主、法治等六大原则无他途。当前应着力塑造体现这些原则的制度、观念和文化,对与此相抵牾的应尽力铲除或抑制,符合的则应努力发扬光大。更具体地说,当前对于权力应加强监督和制约,对于资本应加以合理引导与约束,尽量用其利而避其弊,对于普通民众的利益诉求则应给予更多的关注与支持,并在制度层面把这些原则落到实处。
到底是身份决定命运,还是奋斗决定命运?改革开放的历史,已经对这个问题作出了坚定的选择和初步回答。如何彻底告别“身份决定命运”现象,巩固和壮大“奋斗决定命运”的社会进步主流,这是中国社会发展必须解决好的关键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