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苏轼,大家想必都会想起《定风波》、《念奴娇》等作品,“一蓑烟雨任平生”、“大江东去浪淘尽”等词句活现眼前。事实上,这两篇中学必读的作品都是东坡居士中年之作,皆成于贬谪黄州之时。其时虽云贬謪,但东坡却能以豁达大度化解,“谈笑间”让抑郁的心情“灰飞烟灭”。这次,笔者想变一变新意,带大家看看东坡晚年的诗——《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北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六十二岁的东坡被贬儋州(食的海南省儋州市)。传说这就是“天涯海角”,是犯官犯民的热门流放地点。这样的地方,东坡生活了三年。元符三年四月(1100年),刚即位的皇帝徽宗决定大赦天下,东坡也复任朝奉郎。同年六月,六十五岁的东坡踏上归途,自海南岛重返故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就是途中所作——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参星横斜、北斗转向,这是夜深的天文现象。这一夜东坡并没有睡好。可能因为经历了终日的大风大雨,年迈的身躯有点消受不了。过去的际遇、将来的盼望,无一不使他睡意消失。也罢,晚风“料峭”,正好吹拂睡意;自古以来,哪个骚人墨客,不喜欢夤夜吟诗。
长沙太傅贾谊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苦雨终风”也会有“解晴”之时,更何必似乎已经脱离厄望(注:东坡归来后一年,即因病辞世)。贾太傅又说“天不可与虑,道不可与谋”,读破百家,出入佛老的东坡何尝不知?可是,次次要命的诬陷、每每致死的罗织,实在让人难以放下。不过,东坡终归还是放下了——行将就木,还有什么放不下?再放不下,又能如何?掉过头来想,云散去了,月亮便失却了“点缀”;这一群奸佞,不也是东坡最好的“点缀”吗?常言“清者自清”,我心皎洁澄明,正如天、海本来的容色。东坡精擅诗、书、画,天资聪颖,可谓不世之才。然而,在政治上,只有“傻子”两个字可以形容他。他不结党,也不营私,所以无论新党、旧党,对他只有“不待见用”,甚或排挤。面对着如斯局面,他曾想过振奋改革,可是时不我与,一晃眼已六十了⋯⋯昔时,“鲁叟”孔子曾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东坡今日只能“空余”此意。数十载的贬謪生活大概只是人生一场游历,而这场游历大概也足够让他“粗识轩辕奏乐声”。(注:这里不得不提,“轩辕奏乐声”是海浪涛声的比喻,正好与出句“乘桴”意境契合,十分精妙。)琼州海峡素以险绝见称,虽云九死一生,也不为过矣。东坡这三年的贬谪旅程,一来一往,共两次渡海,但是他却安然无恙,岂不奇哉!更妙的是,人生苦短,能在倏忽的逆旅中,享受如此旅程,奇矣!结句,东坡终以莫大的胸怀,吐出“吾不恨”三字,把逆旅上的过客都原谅了。用他另一词句来说,这是“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感悟。后记:纪晓岚评此词谓:“前半纯是比体。如此措辞,自无痕迹。”“自无痕迹”,正是东坡文学造诣的最佳形容词。
|作者:叶德平博士,香港资深教育工作者,知名文化学者,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学士、硕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现为香港高等教育评议会常委,香港中文大学专业进修学院高级讲师,中文、历史课程学术统筹,香港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