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上插着一套《曾国藩家书》,不记得啥时买的,似乎买回来就没动过。想起古人的一句话:“书非借不能读也。”信然!——不久前因查阅资料,顺带翻翻,居然挺有意思。
最初接触曾国藩的名字,是在初中历史课本中。老先生戴的帽子是“镇压太平天国起义的刽子手”!以后见到这个名字,总感到不舒服。
我本来是戴着有色眼镜翻这本书的。读了百十页,眼镜居然渐渐褪了色。首先因文字平易——曾国藩虽是进士出身,但写家信并不端架子。信中不但没有骈俪气、八股气,连“之乎者也”也很少用,“一水的”白话——这立刻拉近了我与曾文的距离。
其次,书信内容充实、言之有物。写给长者的信,大多是嘘寒问暖,或简单汇报自己的生活起居、官况政绩。跟兄弟们通信,除了沟通国事信息,也有不少谈学术、讲伦理、论教育、叙亲情、说养生的,大都言简意明,落在实处,并不令人生厌。
举个例子:有一封信是写给两个弟弟曾国英(字澄侯)、曾国荃(字沅甫)的,信分三段,首段谈写作心得,中间论当下战局,第三段则转而讨论养生:
澄弟(即曾国英)之病日好,大慰大慰。此后总以戒酒为第一义。起早亦养身之法,且系保家之道。从来起早之人,无不寿高者。吾近日有二事效祖父,一曰起早,二曰勤洗脚,似于身体大有裨益。望澄弟于戒酒之外,添此二事。至嘱至嘱!
由信中可知,国英此前生了病,至此已痊愈。当哥哥的认为病因起于喝酒和生活不规律(如晚睡晚起),因此特意规劝。规劝是规劝,却并不摆哥哥架子,而是委婉劝说,并拿自己“说事儿”,对方也更容易接受。
曾国藩家书留存至今的有一千多封,读得多了,你会发现他也有令人小看的一面,例如他那叮咛嘱咐、“婆婆妈妈”的态度。
有一封信是写给他祖父祖母的,内容竟是讲说如何收藏皮袄:
上半年所付黑狸皮褂,不知祖父大人合身否?闻狸皮在南边易于回潮,黑色变为黄色,不知信否?若果尔,则回潮天气须勤勤检视。又凡收皮货,须在省城买“潮老”,其色如白淮盐,微带黄色。其气如樟木。用皮纸包好,每包约寸大,每衣内置三四包。收衣时,仍将此包置衣内。又每年晒皮货、晒衣之日,不必折(当为“辄”:就,马上)收,须过两天,待热气退尽乃收。
单读这一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报纸中缝里的“生活小窍门”。——信中所说的“潮老”,当即我们在衣箱中放的“卫生球”、樟脑粉之类吧。记得小时候,大人在衣箱中放“槽脑球”(这里是记音,与“潮老”相近),当即此物。
令人发笑的是,“潮老”于何处购买、其颜色如何、气味如何、用何种纸张包裹、包成多大、每件衣服放几包,都要详细注明。——我不觉生疑:这样的文字,是那个组建湘军、威震四海、挽救大清的“中兴名臣”写的吗?在我印象中,这样的人物应是虎帐点兵、一呼万诺、介胄之士不敢仰视的主儿!
可是往深里想想,又觉着可以理解:能说大话、办“大事”的人不难找,而既能高瞻远瞩、又能心细如发的人,可就“凤毛麟角”了。——在世上要真正办成几件大事,光靠那些大话炎炎之辈,肯定是不行的。
可惜现代人越来越不重视“收皮货”,却只学会了说大话。连大街上接受采访的老大妈,也都一口电视腔。——收皮货本来是老大妈的本分,如果连她们也嫌琐碎,曾国藩传下来的生活小绝招,看来真的要失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