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那天,当两位很有心的朋友为母亲送来一束康乃馨时,初次收花的母亲竞激动得不知所措!朋友走后,母亲问我买这么大一束漂亮的鲜花得花多少钱?当我将花的大致价位告诉她后,她一口埋怨买这花太贵太破费,而后又感叹地说“想不到这辈子还有人给我送花”。我发现,母亲那天特别高兴,也正因为这份高兴,让我万分愧疚,让我的内心隐隐作痛,让我想起为母亲写点什么。
母亲出生后还不满周岁便遭遇了外公外婆的离异。据太婆说,外婆和外公吵了一架后,就将还坐不稳的母亲绑在椅子上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外公随后又续娶了,有了新家的他从此对母亲不闻不问,好像他压根儿就没这么个女儿。幸好一位好心的邻居收养了母亲,这就是后来的太婆。那时太婆年已花甲,丈夫卧病在床多年,膝下无儿,独女也已出嫁。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过日子本来就是件很艰辛的事,母亲的生活也就可想而知。后来母亲常感慨:要不是遇到了好心的太婆,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母亲还很小的时候就要帮助太婆料理太公的起居生活,太婆出工后,还得学着做饭。母亲回忆说最怕冬天,有霜的冬晨特冷,因为没有棉鞋,母亲只能穿着木屐去挑水做饭,当草尖上的冰珠儿滚落到脚上时,那滋味真是难受。母亲说一到那时她就唱歌,唱得最多的就是《红灯记》,因为剧中的铁妹也和奶奶相依为命,这一点和自己相亲相近。
直到十岁母亲才去上学,可三年后却辍学了,太婆实在没这个能力再供母亲念下去。但母亲人精灵,在参加村里的文艺宣传队时,她拼命地学,将《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几年下来,一般的字母亲都认识,现在母亲阅读报刊也没有太大的困难。每每回想起这段经历,母亲总是很欣慰,很自豪,也挺感激那位姓康的老师。
为给太公抓药,十三岁的母亲就开始跟着村里人去做糠贩子。
早上天不亮就出发,到百里之外的邻镇圩上买糠,挑回来后第二天再到本镇去卖,一斤能赚个几厘钱的差价。村里的大人能挑一百多斤,但那时母亲最多只能挑四五十斤,一过中午又饥又渴,有时累得不行了还会哭,村里的大人就笑话母亲挑担子挑得汗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了;还有人打趣说和母亲换一担挑,他那担更轻。其实母亲心里清楚,村里人还是心疼她的。
两年后,当看到年迈的太婆身体渐趋虚弱,还未成年的母亲就主动顶替太婆去出工。那时外公虽是村干部,却没能给母亲多少照顾,判若两家,像是外人。太公过世后,母亲也一直和太婆相依生活着。
那个年代的农家女孩都出嫁得很早,小家碧玉的母亲还不满十八岁,上门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但惦记着太婆的母亲都一一回绝了,其实那时太婆的生活完全能自理,还不需要专人照顾。在太婆的一再催促下,直到二十一岁,母亲才和父亲成婚。也就在那时,当母亲不计前嫌地去跟外公提及自己的婚事时,外公才认了母亲这么个女儿,也顺理成章地收下了母亲出嫁时的彩礼。随后母亲又四处打探外婆的下落,当母亲突然出现在外婆面前时,外婆有说不出的内疚。直到现在我也还有两个外公两个外婆。
母亲出嫁后,最放心不下太婆,总是隔三差五地回去看望她,里里外外,洗洗涮涮。那时的生活还不富裕,平时难得吃上一回肉,但母亲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为太婆做一顿好吃的送去,连家里最小的我也只能从中分到一小杯羹。村里人都说太婆有福气,好心得好报。记得有一次父亲从单位上分到四个橘子,母亲说太婆最爱吃橘子,要全部留给太婆吃。我一时嘴馋,趁母亲下地干活时就偷吃了一个,后来母亲发现了还打了我一顿。那时的我还记恨上了太婆,老是和我争吃的太婆。
“树要根好,人要心好”;“屋檐水滴旧痕,对老人要有孝道”。
一直是母亲爱唠叨的口头禅。现在想来,也不无道理。也正是母亲这滴水不漏般的料理,太婆才愉快地活到83岁,这是那时村里最长寿的。太婆去世后,母亲又用同样的孝心将祖父侍奉至1186岁,祖母更是活到了92岁。
记忆里的童年,母亲总是忙忙碌碌。父亲以前在单位上班,一个月才有那么可怜的四天假,家里的事帮不上多少忙,哥哥和我几乎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分田到户后,家里的责任田也全靠母亲一人打理,就连犁地耙田这样粗重的男人活,母亲也得学着做,但我家的田从来都不比别人家耕种得差。那时的我们衣食无忧,在村里还可以称得上富裕。尽管如此,母亲对我们还是要求很严,平时基本上没有什么零花钱。有一次我偷了母亲1.47元钱去买零食吃,还被母亲狠狠地揍了一顿,母亲说那可是我们一家人好几个月的盐钱呐!
不过,母亲也有大方的时候。小学四年级时,学校组织去赣州市春游,这对我们来说可是天大的诱惑。那时我们连县城都没逛过,更何况市里!只可惜每人得交10元钱活动经费,那时很多人家里是拿不出10元钱的。我一听也知道自己没戏,心想母亲是肯定不会答应的。晚上,当民办教师的叔叔来家里向母亲说起此事时,母亲竞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说小孩子应该出去见见世面,别像自己老窝在家里,只是让叔叔看好我,别让我跑丢了!那次是我上大学之前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是唯一的一次去市里。春游后,我写的游记得到了老师的表扬,母亲看后还笑说这10块钱花得值。可我知道,不远的赣州,母亲自己也没舍得逛过。
上世纪90年代初,父亲轻信一位朋友而惹下一场官司,把家里准备用来盖新房的钱垫付殆尽,还外欠了一屁股的债。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久,父亲供职的粮食系统又实行改制,父亲一夜之间变成了停薪留职的“社会人”,铁饭碗也一下就给砸了。那时哥哥已念高中,我也在读初二,随着家里各项开支的不断加大。家境从此一落千丈,经济异常拮据,时常人不敷出。 .
面对这样的境遇,父亲一时没了主张,母亲却不悲观。通过亲戚帮忙,母亲在镇上的耕牛交易市场租来了一个摊位卖米酒。那地方牛多人少,又脏又臭,三天逢一圩,生意好时能赚个十来块,生意淡时只能赚个一两块,后来大家都不太愿意做,可为了供我们兄弟俩上学,母亲却一直坚持着。酿酒是件很累人的事,季节性强且工序繁多,但母亲从没因酿酒而耽误农活,她总是起早贪黑,要么就在夏天我们午休的时候做,任劳任怨。对母亲这样超负荷的劳作,我们尽收眼底,却又无可奈何。
每逢圩Et,母亲早饭后就用自行车驮着酒去赶圩,一直要忙活到下午散圩。如果酒还没全部卖完,母亲则喝上点剩下的米酒充饥;如果生意好酒卖完了,那母亲就饿着回家,从不舍得吃点什么,这一饿就是13年,饿到我们哥俩相继考上大学,饿到我大学毕业。
我参加工作后,一家人也曾劝母亲别再去卖酒了,可母亲却说大漏不抵小渗。惦记着我结婚买房的母亲一直劳碌着,直到嫂子生产后。岁月如流,将许多往事冲刷得了无痕迹,然而,有些事却如沉在河底的卵石上的纹路,越冲越清晰,闭目沉思,就宛如发生在昨天……多年来,母亲在风霜雪雨中卖酒的身影时常浮现于我的眼帘,偶尔还游离于我的梦间。其实,她早就深深地定格在了我的心田。
无论如何,挥洒不去。
我有好多朋友都知道母亲在卖酒,是酿酒的行家里手,他们每到过年,也准会来家里酣畅一回,每每这时母亲都很满足。有一次,一位朋友几杯老冬酒下肚后,吞吞吐吐地跟母亲说:“阿姨,您酿的酒我干杯不醉。”我却莫名其妙地在心里接了一句:我一口就心碎。但那时的我却万没想到,更深的心碎还在后头!
甲申冬月,我在单位上班时,因头晕眼花而住进了医院,三天后被确诊为鼻咽癌晚期,后赴广州接受治疗,两个月下来,我因放疗变得又瘦又黑。出院回家后,我发现母亲竟如我一般憔悴,头发也白了好多,我以为母亲也病了。后来嫂子告诉我,知道我生病以后,母亲经常不吃不喝,整夜一个人偷偷地流泪,总怪自己平时没照顾好我。母子连心啊!直到今天,找也不敢去猜想母亲这两个来月的生活。
从此,母亲对我的照顾更是小心翼翼,然而,母亲的苦心却并没换得我宿命的同情。当一家人的生活渐趋平静时,我的病灶却又出现了大范围的转移,且情况较前次更不乐观。我曾一度滑落到人生的低谷,情绪异常低落,外加化疗的毒副作用,我还真想撒手而走。母亲很快就觉察出了我的心事,一次她趁我情绪较稳定时对我说:“你不能这么狠心地走,你走了我怎么活,你不是说要报答我吗?你治好了病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一言惊梦醒。痛定思痛,我风雨走过。治疗还没结束,抗争仍在继续,但有母亲这么温柔的陪伴,我还有什么不满足?面对这份伟大的母爱,我又有什么放弃的理由?
成文之日,母亲节已悄然远走,朋友送的康乃馨已然凋谢,但明年还有母亲节。我想,从现在起我就要努力好好地过,让母亲别再为我的身体犯愁,别再为买一套15元钱的廉价衣服徘徊良久都没有收获;我更想,在母亲的心田栽育一园翠绿,让母亲天天过节!天天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