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饼有两种,不是苏式、广式的区别,而是赤膊与浓妆的差异。浓妆,礼盒月饼之谓也。赤膊,就是路旁小店一炉炉铁板烘出的鲜肉月饼。
新鲜得像少女那样青春、那样自信,可以素面朝天,吊带露脐,甚至赤膊上街,竟敢以鲜肉为心,鲜肉不是咸肉,捂在面团里,两小时不出售,就会发臭。鲜肉是颗娇嫩的定时炸弹。鲜肉月饼有点咸,有点甜,特别有鲜头。
那团鲜肉,还有些弹性,不像狮子头,一味酥烂,尤其出炉后,油酥的皮,纸片薄,特别香,不是胭脂勾魂香,而是吊足胃口的香。鲜肉月饼不是昙花一现的中秋应景纪念文章,而是一年四季常绿的灌木型点心。杨浦区大连路一侧的四平饮食店,鲜肉月饼是块招牌,二十年前,好像每一个下午,一炉一炉出,尤其下班的薄暮时分,门市窗口人头簇簇,大人们不由自主地拎着塑料、硬壳、冰凉的黑皮包,回去,有欢天喜地的孩子们。那月饼,没有任何文化含义,只有美味,鲜肉月饼的鲜字,真是老实得名副其实,没有概念包装,只有内容馋人,就像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32开“读书文丛”小册子,永远素净的封面,经典而亲切。在这一切平庸都须凭借炒作才能耸人听闻的商业时代,鲜肉月饼忠厚得像个另类。
现在中秋节到处是礼盒月饼,讲究的不是月饼的味道,而是礼盒的华丽,让你看得见富贵逼人,这是眼球经济惹的祸,像个嫁了凸肚老板的半老徐娘,失去了青春的鲜嫩,多了一层层、一套套妆饰,远远一见色彩斑斓的浓艳,就知道是个恶俗的婆娘,死不甘心地作态。
礼盒月饼,借中秋之名,卖概念,卖时髦,不卖鲜味。说得刻薄点,不是我恶毒,“卖”都是言过其实的夸奖。礼盒月饼都是送的,不是吃的,当然要浓妆。就像富家末头囡囡,又丑又横,老父亲只能重赔嫁妆。那礼盒,越做越金贵,忍不住买椟还珠了。
中秋前两个月,有点脸面的人就开始天天过中秋,因为天天有人送月饼票,到了中秋月圆那一天,月饼票如迟到的废票。拿月饼票的与送月饼票的,关系很微妙,比点头的朋友熟点,比酒肉朋友远点,不能得罪了又不能甩掉,属于还有点利用价值的网络型朋友、外围组织d真正的朋友,中秋夜约聚一堂,吃芋艿炖老鸭,而不是月饼。
月饼票上往往都印有具体的价格,生怕侬不领世面,分不清大饼与月饼,不晓得贵重。今年时尚:缀尾肯定是8,如88元者最多,以示吉祥。商人的迷信,近乎痴呆儿。印上价格表示对侬的敬重,表示客人的身价,但静心一想,这个价,若按斤论价,俺这身毛重比猪肉还贱。倘若不印价格,面额更小,属于统发稿级别、手机接短信息朋友,留个不淡不咸、人人有份的“中秋快乐”,好比中秋请侬吃大饼,胸口真的有点闷。恨不能殃及池鱼,砸了这手机。
现在礼盒月饼是腌腊店的陈货,不分宾馆、酒店,三伏一过,开始进料拌料定型烘烤,还有一层防腐罩,也算百年大计,以防未来,最后外套是礼盒,终于木乃伊穿上皮夹克。于是甲送乙,乙送丙,开始一两个月的马拉松流放,月饼就像儿时游戏丢手绢的那条手绢,丢来丢去,唯恐落在自己的手里到时喊停,成了倒霉的坑子货(沪俚:卖不出的滞呆货)。中秋一到,枯干脆硬,礼盒月饼都成了霉干菜。
礼盒月饼以耐腐的植物类而不敢以溢香的脂肪类为馅,只有赤膊月饼敢以鲜肉为馅,无须精彩包装,就像思想永远赤裸裸的。鲜肉月饼从不穿“衣”,要穿,也是皇帝的新衣,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