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聂隐娘》上映之前,一句台词成为广告语在大江南北流传:“一个人,没有同类。”这句话里包含着一种孤独感,契合了影迷对个人独特性的自我期许。于是在导演见面会上,主持人对着侯孝贤反复说:“台下坐着的都是你的同类!”在导演为电影站台的场合,这句“通关密语”被不断重复,似乎难题只要讲出来就不再成为难题,所谓同类,就在话语间轻易获得。
电影里,这句台词出现在女侠疗伤的时刻——也就是影评人闻天祥所说的“武侠片的性感时刻”。舒淇饰演的聂隐娘后背负伤,磨镜少年为她敷药,隐娘幽幽地说:“娘娘教我抚琴,说青鸾舞镜,娘娘就是青鸾,从京师嫁到魏博,一个人,没有同类。”把这话还原到语境里来看,青鸾独舞的意象倒是多了几分飞扬的神采,少了几分顾影自怜的味道。人们津津乐道于聂隐娘携磨镜少年归隐新罗,却有意无意地淡忘了,青鸾毕竟在这面镜前独舞过,挣扎过,真实地生活过。“死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乱,弟子不杀。”这是聂隐娘的决断。因为肩负起了这样艰难的抉择,她必然没有同类。
《刺客聂隐娘》是一部没有同类的武侠片。让我吃惊的第一个镜头是聂隐娘的母亲聂田氏梳妆,身边的婢女为她笨拙地插上头饰,因为那高耸的发髻梳得紧实,所以侍女要使劲儿。我从没在古装片里见过这么真实的梳妆。我们见惯的是将金钗轻轻一插然后对镜顾盼的古装美人,那动作顺滑得让你看过就忘掉。这个笨拙的梳妆动作仿佛在说,即使在遥远的唐朝,衣食住行也是这么真切地发生着的事情。这个唐朝,不是后人删繁就简的异境,千年以前的人,有和今人相似的琐碎,相似的苦恼。所谓“如亲眼见”,也就是如此吧。
有了对历史的真切还原,《刺客聂隐娘》里的唐朝比我见过的所有影视作品都更像唐朝。电影里的器物和衣饰泛出暗金色的光,气度雍容又迷离惝恍,宛如一个跌进去就不愿醒来的梦境。当片中人物的衣袂飞起,我们在银幕上看见了可能是最有质感的中国衣裳。聂隐娘黑色坎肩上的银丝网线清晰可辨,摄像机长久地停留在这样的细节之上,让你细细辨认,并有时间去想象,这可能真的就是聂隐娘穿的衣裳。第一次,我看到逆光里的发丝,想,这并不是演员的头套。
有一场戏,聂隐娘在纱幔后窥视田季安和胡姬,闪烁的金光透过绘有花纹的纱幔照亮她的脸,全身其余则隐没在阴影里。在暗金色的流光里,舒淇的脸非常美丽,让人联想起李商隐的意境,珠箔飘灯独自归。我忽然感觉,侯孝贤在试图制造一种独一无二的东西,不恰当地借用本雅明的概念,也许是“光韵”。譬如电影里每一瞬间的聂隐娘,她的动作、表情和神态,都只是舒淇的,而不是别的什么人靠演技“演”出来的,抑或是导演刻意设计出来的。
侯孝贤在杭州木马剧院的见面会上说了一句话,让我久久难忘:“作为一个导演,你必须没有私心,你要光明地看待每一个人,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他的美。”这一点,我想《刺客聂隐娘》是基本做到了。我们看到演技平平的周韵,确乎很像一位主母。而胡姬就是胡姬,妩媚婉转。《刺客聂隐娘》里,妻是妻,妾是妾,女刺客是女刺客,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不可替代的东西。
《刺客聂隐娘》剧组拍片的时候经常在等,等风,等云,等鸟儿散去,等奇迹发生。这话说得玄妙,似乎有把创作神秘化的嫌疑。我曾经暗想,等云到,那等来的云和人工制造出来的云,真的有什么不同吗?在电影院里,我看到了这场在前期宣传里负有盛名的戏。聂隐娘在山顶向师傅辞行,云忽然从白衣道姑的脚下涌起,一点一点弥漫开来,最后遮住了她们身后的山峦。
我的心底渐渐由疑惑转为敬重,我这才知道,自然造化赐给你的满山云气,和人为造出的云气,的确是不同的。它在聂隐娘向师傅辞行的时刻涌起,被摄像机记录下来,它在你的生命遭遇里是独一无二的,而此前此后,你都不会再遇到相同的云彩。
然而,《刺客聂隐娘》并非一个圆满的梦境。对我而言,时时跳出来让人感到违和的,恐怕就是台词了。文言文和口语,大陆普通话和台湾普通话,奇特地混合在一起,把我从戏中随时抽离,我甚至会在每个人开口后判断,这是一位台湾演员还是大陆演员?侯孝贤无意也无法抹平这其间的差异,于是,现实情境就以这种奇怪的方式被复刻在唐朝故事中。
把梦境击碎的还有隔壁正在放映的《终结者5》。我在一间隔音效果较差的放映厅观影,在每一场安静的戏里,都有隐隐的爆炸声从幕布后传来,所以我老是以为,这是《刺客聂隐娘》远处的惊雷。当我为噪音而烦恼时,我也隐约感到,这恐怕是我们时代电影生态的真实写照。
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侯孝贤的手写签名:“拍了一辈子电影,第一次在内地电影院公开上映,诚邀观影。”同时,他也说,这可能是我们在大银幕上看到的最后一部胶片电影。“第一”和“最后”的表述中间,总像有一段最好的时光被我们漏掉。不过我们看到《刺客聂隐娘》的最后,舒淇的表情很硬,侯导的态度也很硬,银幕上隐娘和磨镜少年苍茫的背影,一点也不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