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18年以前,我通过公务员考试,得到一个在佛罗里达州布瓦罗郡儿童赡养费强制执行局的出纳工作。我本以为是让我到街上去找那些欠了孩子生活费的人要钱,直担心要不回钱来怎么办。到单位了解了情况以后才知道我想错了,我们根本不用上街,是欠费人自己来交钱。
这个局分为两部分:办案和收费。办案部门有我们局的律师伊丽莎白,她的专业是家庭法,博士学位。她是执行律师,只管执行法院判决,不能帮人打官司。她有一个组帮她工作,包括她的助理,职员等。这部分还有十几个办案员,他们负责立案,管理和执行案子。我在收费这边工作,我们是财务科,有5个出纳,还有几个人管记录,就是管账。美国政府钱和账是分开的,决不允许同一个人既管钱又管账。
1、
没到这个单位工作时,我以为所有孩子都是跟妈妈过,爸爸给生活费。如果爸爸不给钱,妈妈到法院告他,我们才强制执行。工作以后才知道,虽然大部分孩子是跟妈妈过,但也有一部分是跟爸爸或其他亲属过,妈妈付费,或爸爸妈妈共同向照顾孩子的人付费。如妈妈是现役军人,不能把孩子带到军营里去,她们要付孩子的赡养费。妈妈把孩子扔下跟别的男人跑了,法院判她付赡养费。妈妈有问题或有病,不适于照顾孩子,孩子跟爸爸。夫妻俩都是军人或外派,孩子跟亲戚过。也有人从没欠过钱,但不想和前配偶打交道,到我们这儿立案,把钱给我们,由我们转给孩子。有些单位或公司,如军队,是把赡养费从工资里扣除直接寄到我们这儿来,这样即使雇员出差或外派也能按时付费。这些情况我们都执行,80%的案子是寄钱来。
我在这个单位工作后不久,一个老太太来交2000多美元。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这是她的养老积蓄,现在她女儿在监狱里,她得交这么多钱赎她出来。她走后我的同事茱莉亚告诉我,这老太太已经来赎她女儿三次了。她女儿酗酒,拿到工资就送到酒馆里去,不给孩子赡养费。等欠到两千多块钱时,我们就要强制执行,把她抓起来,她妈这是第三次来替她交钱。我说不会不给她交钱,监狱里没酒,让她多关几个月,没准就把酒戒了。朱利娅说:“好主意!”
2、
一天过道里又吵又闹,孩子哭大人骂。休息时我去打水。在过道里看见十来个女人带了一大群孩子,在我们局前台外面的等候厅围着一个獐头鼠目又小又瘦的男人吵,看样子象要把他撕碎吃掉。会走的孩子在过道里嬉戏,打架,躺在地上打滚哭,没人管。
我们的办案员海伦正好开他们那边的门出来,一看这场面叫了一声“ Oh, my God!”然后说不要吵了,我叫谁,谁进来,没叫到的在外面等着。她叫了一个名字,那男人嗞溜一下就溜到她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看那些女人。海伦又叫了5个名字,然后对其他人说你们在外面等着,我办公室太小不能让你们一起进来。我的休息时间是15分钟,我用这个时间在休息室热了一杯水拿回办公室冲茶。刚进过道就看见海伦开了办案科那边的后门,后面跟着那个瘦小男人。她对男那人说,右边是大门和前台,左边是后门通车库。那男人左右看看,缩着脖子,弯着腰,朝左面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就像一只被猫追赶的老鼠。走到等候厅时,那一大群女人和孩子正叽叽喳喳地吵闹着往大门外走。
午饭时我问海伦怎么回事,海伦说那男人跟五个女人生了七个孩子,最多的一个每月能拿到26美元,最少的每月只能得到9美元。我说一包尿布都得8美元了,9美元一个月,这是够牛奶还是够尿布?海伦说是呀,今天五个女人都把自己最会吵架的姐妹带来了,预备大打一架争钱。我问那男人能多给点儿吗?海伦说:“不——能,他已经打了两份儿工了。一份在麦当劳扫地,另一份在汉堡王扫地。都是最低工资,哪儿来的钱呀。”
我说我觉得那男人长得像老鼠,茱莉亚听见了大笑,说长的像老鼠又没钱,还有五个女人给他生孩子。海伦说我们这儿就是这种蠢货女人太多了,她们以为来闹就能闹出钱来,我告诉他们我们只执行法院判决,想要多钱得请律师到法院上诉。我问她们能找到律师吗?海伦说这个男人的收入没有任何变化,法院不可能改判,没有律师会接这种案子。
3、
有一天有个男青年来交钱,我把他的名字输入计算机后出来三个案子,我问他:“你三个案子都交吗?”他说:“什么?我又多了一个案子?”我把那三个收款人的名字念给他听。念第一个,他说:“是我的。”念第二个,也是他的。念第三个,他说:“啊,不!这个是我爸爸的。”我也忍不住啊了一声,爸爸还没交完儿童赡养费,儿子就已经开始交了。后来我问伊丽莎白,这种事会不会有家庭因素。她说可能,有其父必有其子(like father like son),他们从小在这种环境里长大,所以觉得来我们这儿交赡养费是正常的,不来这儿交赡养费就不正常了。
不但男人觉得正常,女人也觉得正常。有个女人也有三个案子,两个不同的孩子爸爸给她钱,另一个孩子跟爸爸过,她给孩子爸爸钱。头一次接触到她的案子,我这中国脑子怎么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收钱又交钱,到底谁欠谁呀?问了朱莉娅才明白,是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生了三个孩子。两个男人给她钱,
她给另一个男人钱。老天,对我们来说这太复杂了,闻所未闻。
上面这些是未婚生子,中学没毕业就恋爱生孩子。孩子生下来问题就来了,谁养活,该给多少赡养费?一到拿钱的时候,就不恋也不爱了。奶瓶子尿布,矛盾重重,解决不了只好到法院去判,然后到我们这儿立案。因为怕对方不给或少给,请我们执行。这种案子给的钱都不多,有些人来立案时高中还没毕业。等毕业了工作了,过些时又来立另一个案,又跟别人生了一个。弄到后来,第一个案子的孩子18岁不用给赡养费了,最后一个案子的孩子刚出生,还不到一岁,这人简直一辈子就是专门到我们这儿来给孩子付赡养费的。
4、
有一天早上伊丽莎白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我在窗口值班,有个女人要来交两万多美元,她丈夫在监狱里。她说:“这个女人很不老实,她丈夫是个律师,把钱都交给她了,让她每月替他交前妻孩子的赡养费。可是她几个月不交,把钱全买了衣服,鞋,包,化妆品了,弄得她丈夫欠了两万多美元。昨天我们把她丈夫抓了,她今天会来交钱。她要是来了,你给我打电话,没我的允许你不要给她开监狱收据。我已经告诉她了,只收现款,连现金支票我都不要。如果她没有现款,你就叫她立刻走,不管她说什么别理她。”
快到午饭时间,一个时髦女人来交费,我把案件号输入计算机,就是伊丽莎白早上跟我说的那个案子。她说她没有那么多现金,交一半现金,一半支票行不行。我说根据规定,交支票只能给普通收据,普通收据监狱不放人,要放人得监狱收据,但是监狱收据必须百分之百交现金。她一愣,一分钟后从包里拿出两万多美元现款。我用验钞笔一张一张地查清了钱,给伊丽莎白打了个电话,伊丽莎白来了把她好训一顿。在她挨训的时候,那天全局没请假的人都来看。
“这就是那个把她丈夫送进监狱的人啊”,“她那包就是拿那孩子的饭钱买的吧”,“噢,她那鞋可是贵得很呢,够孩子半个月的赡养费了.”.....伊丽莎白训完了,我给开了监狱收据,那女人慌慌忙忙地走了。同事们说她丈夫出来大概要和她离婚了,前妻还没把他送进监狱呢,比比看就知道谁是真爱他了。
5、
办案员格雯打电话要我去给她翻译,有个中国人来办案,可是不会说英语。
我到格雯办公室看见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国人,男的是个厨师,很腼腆,不说话。女的伶牙俐齿,说她是现任妻子,有孩子了,不能工作,要在家凑仔。她丈夫一个人的工资养一家三口不够用,没钱付前妻孩子的赡养费。我给她翻译了,格雯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了,格雯说为什么我在我的卷宗里找不到你的名字?你在这离婚案子里吗?那女人说不在,我是他离婚后才和他结婚的。格雯说:“你不在这案子里,我不能跟你说。我只能跟他说,请你到外面等候厅等着。”那女人叫起来:他嘴笨,不会说话,你得跟我说...格雯厉声道:“这儿没有你的事,你出去!”那女人还要吵,格雯拿起电话拨了个号,对电话说:“带走!”转眼门卫约翰就进来了。
约翰个子很高,我要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他做了25年警察,退休后来我们这儿做门卫。他给我的印象是非常和气,彬彬有礼。格雯指了一下那女人,约翰走过去微微弯下腰说:“请跟我来。”那女人跳起来叫:我不走,我就要在这儿说!约翰厉声说:“跟我来!”可那女人蹦高,跺脚,叫。约翰一手抓住她胳膊一轮,她就不知怎么飞一样,象一张照片似的贴到墙上去了。办案员办公室的墙是木板隔成的,上面贴了一层泡沫塑料,又包了一层绒布,所以撞上也不会疼。可是变成相片了,不疼也叫不出来了。约翰另一只手抽出手铐极利索地把她考上,一手拉着她的胳膊,一手指着门口,很绅士地说:“这边请。”那女人一声都没吭,一路倒着小碎步跟着约翰出去了。那厨师吓得站起来。我也说不出话来,从没想到那么和蔼的“警察蜀黍”约翰还有这一手。
格雯解释法律保护第一个家庭的孩子,在孩子年满18岁之前,付费方必需按判决时收入的1/4付赡养费,买医疗保险,付医药费。如果你再婚,家庭人口增加,你必须自己开源节流解决这个新家庭的经济问题,第一个家庭的儿童赡养费不得少付一分钱。
那厨师真是个老实人,格雯说一句,他答一个是。我觉得可能是那女人要钱,翻译完我问他,你们家谁管钱?他说我老婆。我告诉格雯,她拿出一张表说:你填这张表,我们让你老板从你工资里扣出赡养费直接寄给我们,省得你老婆跟你啰嗦。他填了表,格雯把这次办案的经过做了记录,让我翻译给他听,然后让他签了字。他离开时我回办公室,所以是一路。到等候厅,那女人已放开手铐坐在沙发上等着了。他们出门时,约翰微微弯了一下腰,说:“Have a nice day”,他是极其专业的。可我想还nice day呐,对这两个人来讲,这可真是倒霉的一天。
6、
我们午饭时间是不能关门的,大家轮流午饭时在窗口值班。
有一天午饭时我值班,伊丽莎白的助理凯茜来给我一个大黄信封。她说这是从法庭上扣下来的首饰,现款和车钥匙,让我清点封存。那天是一个男人不肯交赡养费,说太多了,上诉,要求减少。在法庭上,伊丽莎白把那个人的收入记录和赡养费判决书交给法官。法官看后说:赡养费没有超过总收入的1/4,不得减少,照付。那男人说:我是有这么多收入,但是我得要这个,我得要那个...伊丽莎白不等他说完,回过头对法警说“搜他”。
两个法警立刻过来,把那男人耳朵上,脖子上,手腕上,指头上的首饰,手表都抹下来放进这个大信封里,又从他口袋里搜出钱包和一串钥匙。伊丽莎白说“扣车”,一个法警从钥匙链上摘下车钥匙就去存车处,把他的车开到法院扣车的车库锁起来。那人大叫:你扣我车我怎么回家?伊丽莎白对正在数钱的法警说:给他三块钱,尽量给硬币,叫他坐公共汽车回家。
我看有一条金链很粗,一环扣一环,说这条链子这么粗,栓大狗正合适,栓小狗都嫌太粗了。凯茜说:“对。这是真金呀,不是镀金的。这人很有钱可就是不给孩子赡养费,该让伊丽莎白好好收拾收拾他。”第二天一早,伊丽莎白给我打电话,说昨天你收的那个信封的案子来交钱了,你把信封准备好,我立刻跟他过去。那男人交齐了现款,我给他办了手续,他拿着那大信封走了。他还得拿手续到法院那边取他的车。
7、
执行是严格的,但也有错了的时候。
一天上午一个男青年和四五个妇女拥进我们收费处,那男青年两手在空中挥舞,蹦着高叫:“你们抓错人了,是我欠了赡养费,你们把我弟弟抓走了。”那几个妇女也七嘴八舌解释,这兄弟俩是双胞胎,哥哥欠了赡养费。
昨天警察来抓人,哥哥不在家,把弟弟抓走了。他们来,想拿哥哥把弟弟换出来。朱莉娅让他们去找办案员。过了一会儿办案员来了,说伊莉莎白说了,交齐现款开监狱收据放人,不交齐钱,抓错了也不放,不能换人。
美国黑人有不太黑的,照片能看清楚长相。可这兄弟俩是特别黑的那种,照片很不清楚。警察拿的又不是原版,是拷贝,照片上的脸就是一个黑疙瘩。又是双胞胎,同年同月同日生。抓人时弟弟说不是他。警察说长相,生日,地址都没错,不是你是谁?抓!
可是伊丽莎白说监狱只认收据不认人,不交齐现款我们不能开监狱收据,所以抓错了也得交钱,不然放不出人来。于是那一家人全家动手,掏兜儿,翻包凑钱。翻遍了还凑不够,只好出去不知是借还是取。弄到下午总算凑齐了,又来一趟,拿现款换成监狱收据去放人。
8、
在儿童赡养费强制执行局工作了13年,我的体会是情理法经常是不一致的,合情合理不一定合法。
美国的执法是无情的,也不考虑理,只有严格地按法办事,没有任何通融。
一个明显的例子: 根据各执法部门呈报给联邦调查局(FBI)的数据,在截至2012年的七年裡,地方警察每年至少因「正当防卫或阻止暴力」打死400人。
美国判死刑的机率是很小的,这四百人中绝大多数不可能是死刑,可是......你懂得,人死了就不会再活过来了,对吧?自由和法律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一起来到美利坚这块土地上。任何人要想享受美国的自由,就得遵守美国的法律。如果不遵守美国的法律,就会失去美国的自由。强制执行就是失去自由的方法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