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月底的一天，临近中午，天气炎热，在望京的一家咖啡店里，我见到了小明。见面之前，我听说他在一家 P2P 平台投了不少钱。最近平台出了问题，他的钱砸在里面，提不出来。
虽然他投钱的平台还没有爆雷，老板也不时在直播里现身，证明自己没有跑路，但是平台在数天前就已经不能提现，投资者们在微信群里日渐活跃，平台的负面信息被不断曝出，悲观的情绪快速蔓延……所有的信息都指向同一个可能：他投钱的平台，也要崩盘了。
如果说平台爆雷、老板跑路或者被抓，血本无归的投资人只能面对现实，把之前的投资都算作意外损失，也就轻松简单了。毕竟有媒体统计，截至 7 月 30 日，传出爆雷的 P2P 平台超过 250 家。以近期爆雷的投融家为例，受这一个平台爆雷影响的就有数万人，在过去几个月里接连发生的 P2P 爆雷风潮中，受影响的人数更是难以估计。“哀鸿遍野”之际，损失惨重的投资者们很容易说服自己，自认倒霉。
与这些不同的是，小明投钱的平台，虽然种种迹象都在表明崩盘只是时间问题，但平台方始终在使用各种手段同投资者们拖延与周旋，就像得了重症的病人依旧在球场上蹦跶，让不知情者以为他身体健康，还能再活 500 年；也给知情者们一个强烈的暗示：别急着宣布死讯，其实我还能抢救一下。
等待的过程最是熬人。我猜测，从发现不能提现开始，平台方不断变换的说法、群里的消息真真假假，会让小明在心存一丝侥幸与自认倒霉彻底放弃之间徘徊。我好奇在这个不知还要等多久靴子才能落地的过程中，被熬煎的人会是什么样的状态，我也好奇小明投资 P2P 的一年多时间里，经历过哪些不一样的心情，于是约他见面，听他聊一聊自己的 P2P 故事。
与那些被高息诱惑、拿出半辈子积蓄砸进 P2P 平台，接着血本无归走投无路的投资人不同，小明在过往的理财经历中，收获颇丰。曾经的理财经验，让他对那些高收益平台充满了警惕，“一看就是庞氏骗局。”
“那你为什么在这家平台投钱？”他对 P2P 有如此认识，却依旧深陷其中，更增添了我的好奇。
“去年下半年，一个在这家公司上班的朋友向我推荐他们的产品。几乎同时，家人参加的一个课程里，这家公司也被描述成为投资者智能理财的成功案例。于是我就去查了查资料，发现与市面上大多数 P2P 平台不同，这家的收益并不高，7% 左右；同时要签订的用户协议看上去也比较专业、靠谱。他们宣传投资活期可以随存随取，我就投了 5 万块钱，过了几天去提现，几分钟后钱就取了出来。一段时间后，又投了一次 5 万，再取钱时也很顺利。就这样，我对这家平台产生了信任，随后陆陆续续的投了五六十万。”
“过去这几个月里，爆雷的平台那么多，你怎么也不担心，几十万放平台里不闻不问？”
“问过。但在那工作的朋友说，那些爆雷的平台要么是庞氏骗局，要么存在自融，和他们的平台完全不同。他们的平台与借款方是完全没问题的。”出于对朋友的信任以及对平台的认可，即使在遍地爆雷的 6 月，小明也没有想着把钱提出来。
“直到 7 月初我需要用钱时，去取钱，才发现平台的规则已经悄悄改变了，说是申请取钱之后 3 天才能到账。3 天后赶上周末，过了周末再去看时，平台的规则又一次发生变化，要取钱先排队。但排着队取钱的人越来越多，能取出钱的人越来越少。”就这样，小明投资的几十万，到现在一分钱也没取出来。
“规则这么变来变去，恐怕不符合相关规定吧？”
“我们也觉得不符合。另外，6 月中旬，很多媒体报道，原本定于 6 月底前完成的 P2P 网络借贷备案工作已整体后延。这家平台的备案铁定是没戏了。一些投资人就开始取钱。很快就都取不出来钱了，一些人就组建了微信群。希望互通消息，集体商量怎么办。”大概是小明的生活并没有太多地受到这个事情的影响，给我讲这些事的时候，他很平静，像是讲述别人的故事。
“群里的行动有效果吗？”
“效果不大。主要是平台没多少钱了。据群里的消息说，因为备案没办法完成，以及平台自身存在的某些不合规问题，有一些借款方就申请延期还钱，说要等到平台合规了再还。同时，大环境变了，新的投资人越来越少，没有新的钱进来接下债权，旧的投资人就提不出钱来。等于是平台上的流动性要断了。实际上，平台早期随存随取的模式虽然很吸引人，但现在想来，也是风险最大的。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形成挤兑潮。”
“那恐怕是要山穷水尽了。”
“目前似乎也还没有。平台其实还有钱，但肯定不够了。他们怕出现挤兑。一但出现挤兑，平台肯定完了。所以他们就不断地变换规则，让投资者没法把钱取出去。这就是他们让人最愤怒的地方，利用平台和投资者的信息不对等，把投资者套住。事实上，他们并不应该有随意改变规则的权力。同时，他们的操作也很不规范。”
“你不是说用户协议很专业吗？”
“实际操作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据说有一个人，在平台上投了不少钱。他和平台的 CEO 是微信好友，提不出钱之后，他在朋友圈里称，知道 CEO 住哪，要去堵门，还有些威胁的话，随后他的钱就提出来了。”
“这不成恐吓了！就不想着走一走法律手段吗？”出现争端时不走法律程序，管用的竟然还是水泊梁山那一套，不由得让人感叹，法治观念的普及依旧任重道远。
“我们去报过警，可是平台还没有爆，没有出现受害者，立不了案。同时，平台的宣传能力很强。一些维权群已经被平台的工作人员掌握了。”
“怎么讲？”
“我认识一名律师，他也在平台上投了钱。钱被套住取不出来之后，他就在微博、群里谈维权的办法。但是很快他就遭到了一大批投资人的攻击。这些人认为，如果平台垮了，或者是公司的老板、CEO 被抓，那他们的钱就彻底打了水漂。现在这个律师号召大家去起诉平台。一旦起诉的人多了，平台老板必然被警方控制。所以要想方设法保住平台、保住 CEO，让平台和 CEO 继续为投资人打工。感觉这些投资人被平台的这个逻辑洗脑了。”
维护利益的过程中，更多的投资者选择站在了平台的那一方。很显然，对他们而言，唯一能拿回钱的办法，就是平台活下去，再运转起来。这让我想起一则新闻，年初某 P2P 平台宣布爆雷，老板投案自首。不少投资人跑去公安局，请求警方把老板放出来，他们的理由是：我们知道他是骗子，但是只有让他继续骗下去。有了接盘侠，我们被骗的钱才能追回来……
可，骗子又怎么能当得了救命稻草？“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平台的 APP 上，很容易查到我的钱被谁借到哪了。在之前的债权到期之后，按照协议来说，我的钱我是随时可以取的。但现在，被平台强制性地买了新的债权。由曾经的随存随取变成了还没到期的定期债权了。目前看，只能等吧。比较讽刺的，平台的 CEO 还不断地在直播中出现，说现在是和广大投资者在同一条船上，他是在给广大的投资人打工。他甚至煽动投资人去攻击那些采取措施维权的人。当然也有人去公司总部拉横幅讨说法，但公司也是出来几个人，应付应付，说辞跟 CEO 在直播里的差不多……”
也只能等了。小明期待着平台走出困境，活下去，平台能够拿出担当，去催收债务、去争取合规备案，做好底层资产披露及债券验证。然而现实是，除了 CEO 在直播中证明自己没跑路、安抚大家的情绪之外，他们什么实质性的努力都不做。
最终等来的，大概率是那个早已预料的结果。在聊天临近结束时，我感觉小明已经做好了血本无归的准备。他始终难以接受的是，相比于那些典型的庞氏骗局，这家平台从哪个方面看，都显得那么正规，投资人的钱也确实是借给了那些需要用钱的公司和个人，平台没有拿去补西墙、投资，甚至挥霍。然而到了危机来临时，借款人变了，平台也开始利用自身的信息、规则优势，把投资者视同一个个待宰的羔羊。
一些贪念深重的人，早就在高收益平台的爆雷潮中赔得欲哭无泪，而小明这样谨慎而又判断力的投资者，竟然也折在了里面。仿佛，不管是谁，在你惦记利息时，早有那么一款对应的“产品”，瞄上了你的本金。
还能怎么办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