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钟,经过了一整夜的辗转反侧后,我不再那么趾高气扬了。从浴室镜子里斜睨着自己的脸,无法喜欢眼前所见,就连在1931年一部德国电影中饰演杀童犯的彼得·洛看上去也比我顺眼。
当然了,从未真地相信它会发生。我指的是变老这件事。明知衰老正在降临,也从亲朋好友身上看到证据,尽管如此,我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在人们庆祝我七十五岁大寿时感到不自在。要么是他们,要么是我,肯定有谁在漫长岁月中算错了时间。
接受现实当然好过自欺欺人,但是,谁想每天清晨直面真相呢?这么多年来,我见过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的人,连他们也不能完全相信死亡即将来到,而是怀着一线希望,希望自己成为特例。
“你们会被逮住的,”我记得幼年时曾对几个伙伴如是说,那时他们正计划夜里闯入附近的一间车库,偷些工具。他们哈哈大笑!嘲笑我!很有把握地对我说,只有傻瓜才会被抓,他们那么聪明,肯定不会;但是,第二天他们却发现自己进了监狱。
“等你长大就会明白的,”年幼时总有人这样告诉我们。在没有自动取款机的日子,每当我们不得不向祖母讨点儿应急资金时,她们总是让我们先坐下,听一番教训。她们告诉我们世风日下到何种程度,她们年轻时,男孩称呼父亲“先生”,找异性搭讪时,好人家出来的女孩会羞怯脸红。
我坐在椅子边儿上点头赞同,等着祖母打开钱包递给我钱。即便那时我也隐约明白数落小字辈是老人仅有的乐事之一。我不介意听到家里人“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故事——而且,还会不厌其烦、照单全收,直到祖母开始叹气并告诉我说,等我到了她的年纪,就会理解她所说的一切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可怜的祖母,她可真能絮叨,尽管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事物的看法的确不同以往了。
才认识到这一点时,我已近半百之年。五十岁生日的前几天,一早醒来,我突然意识到这一次的生日意义重大。半个世纪可不是开玩笑。德国坦克轰隆隆开进巴黎时,我还是个在贝尔格莱德拽着猫尾巴玩的少年。令人感伤的并非额上的白发,而是潮水般的回忆。
记得1945年秋天,我坐在一年级教室里,眼睛凝视着黑板上面的马克思、斯大林和铁托元帅的画像。又忆起遗忘良久的巴尔干牌香烟;战争岁月流行的俄国、法国和美国的歌曲,以及三十年代的电影,这些在我孩提时代播放的影片,现在极少有人知道。
众多回忆顷刻间如潮涌起;生活似乎猛然间陌生无比。我花了几个数月才适应——如果说一个人可以习惯于知道自己所熟识的世界和人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话。
在我父亲生命中最后的几个月,每次去探望他,我们都谈论各种书籍。他对小说已然没了兴趣,但仍着迷于历史和某些哲学家。思想家的作品越是悲观,他越爱读,因为印证了他一直以来的猜疑:世界即将变成地狱!我们自然会为此争论。
我不断提醒他,至少人们在地狱永远不会感到无聊,只有在天堂才会。我就是你们所说的那种半悲观主义者。我能嗅到邪恶之气,他也能,但我尽量快乐地活着。多数清晨,我满怀希望地苏醒。
尽管如此我不否认,在这些谈话过去三十年后,我变得越来越讨厌谈论我们人类,讨厌预测某一天,出于对精神健康的担心,我不忍心再读报纸、看电视了。我已经开始约束自己,给汤姆·弗德里曼60秒、乔治·威尔30秒。
或许有人能有更广泛的视角,认为我们的终结将与以往背道而驰?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人年轻时是悲观主义者,到老年时却变为乐观主义者?除非他越活越傻!
在某些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辆行驶了太多里程的汽车。发动机山响、散热器过热、油箱漏油、车身锈迹斑斑,内饰又破又脏,一只雨刷无法正常运转,就连消音器上也全是破洞。“不要担心,”医生对我说。尽管我有高血压和老年性糖尿病,两耳也越来越聋,医生却坚持说我身体倍儿棒。
对我来说,他听上去像个二手车推销员,试图要把一辆本该报废的车出手,但是我仍旧欣然接受他的话,检查结束后扯着嗓子唱着歌,驾车而去,排气筒飘出缕缕黑烟。凌晨四点钟,经过了一整夜的辗转反侧后,我不再那么趾高气扬了。从浴室镜子里斜睨着自己的脸,无法喜欢眼前所见,就连在1931年一部德国电影中饰演杀童犯的彼得·洛看上去也比我顺眼。
近来,一位评论家抱怨我的新诗集中关于死亡的内容太多。他似乎是在建议我应该更乐观,在垂暮之年传播平和的智慧,而不应该抓住每个时机提醒读者,他们终将死亡。我心里想,等着瞧吧,你早晚会到我这把年纪,开始参加朋友的葬礼。关于这一点,年轻时没人提醒,即便有人说过,我们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事实真相是,其他人对某一个人的生活经历和人生感悟并不感兴趣。而且,谁能责怪他们呢?即便对老年人来说,经历也不过是无眠之夜对大脑的摧残罢了。早早晚晚,每个人都会满载记忆,站到自己的宗教法庭大法官面前。(顺便说一句,那人不一定非得穿黑袍、戴头巾。)
今晚,我的宗教法庭大法官戴着墨镜,一边染红指甲一边问我:
你曾说希特勒和斯大林是你的旅行代理人。这是不是说,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要归功于他们?
就在今夜,对此我一直在绞尽脑汁,女士。
对神有什么看法?
感谢上帝,神并没有看到我们对世界所做的一切。
那魔鬼呢?
我昨天在电视上看到它亲吻婴儿,笑得合不拢嘴。
你这样做毫无意义,先生,她对我说。怎么可以相信魔鬼而不是上帝,还时不时到处求上帝保佑?
我同意,女士,我告诉她。划十字肯定是我继承的习惯,因为我的祖辈做过乡村牧师。
一旦她不再烦我,我便偷窥了一眼时钟,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说,过了六十岁之后,时间就会走得更快。毫无疑问这是真的。年轻时那些冗长慵懒、闷闷不乐、无事可做的夏天哪儿去了?我记得走到镜子面前,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强烈地感到“生活真无聊”。在这样的日子里,老爷钟几乎纹丝不动,只是为了气我。
今天我在想,你这个傻瓜,那才是纯粹的快乐。幸福的奥秘就在你母亲从伍尔沃斯买的廉价时钟里。时间优雅地停了下来;来世开启了大门,你在入口处犹豫,或者变得小心翼翼,然后,当大门在面前“嘭”地关上,你松了一口气,时钟的指针还在继续走。
原文标题:Looking It in the Face by Charles Simic | NYRblog | 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