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位朋友失恋了,她很痛苦,不过,失恋后最纠结她的,是她不知道如何向父母说这件事。一直以来,父母急着要她结婚,现在失恋了,他们估计会很失望。
这样纠结了数十天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在一次家人聚会时,将失恋的事情向父母坦承,没想到,他们的反应都很简单。父亲说,人生就是如此,失恋未必是坏事,母亲则说,她一直对那个男人不怎么看好,分了就分了吧。
类似这样的事情,估计每个人都遇到过,而这样的事情,其实藏着很深的道理。
我们很容易认为,头脑是自己的,但其实头脑最容易被灌输。
一天,东莞的太极拳高手邓虹嵘来到我的工作室。他不仅是功夫高手,灵性方面的修为也很高。期间,我们谈起我的一位来访者。
这位来访者,听了我的建议,非常努力地去做感受身体的练习。通常,我的建议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次序感受整个身体,但她做了修改,只感受手和脚。她还觉得,只是感受手脚太简单了,于是加了一点改进,一边感受一边想象每个手指脚趾像小树苗一样会缓缓长大。
她每天都会做这个练习,而且一天会做很多次,结果她面对事情时越来越镇定,好像真的有了一个空间笼罩在她身边,令她任何时候都能和问题保持一点距离,从而可以比较自如地去观察这个问题。
这样持续做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后,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只鸟,但不会飞,和很多同样不会飞的鸟挤在一块岩石上。这块岩石太拥挤了,她被挤了下去,但就在从岩石上跌落下去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有翅膀,而且可以振翅飞翔……
做了这个梦后,对于一个困扰了她3年的问题,她有了全新感受。以前,她觉得那个问题像是一个巨大的锅盖,笼罩住自己全身,令自己动弹不得,但现在这个问题仍在,但却像是一个圆球,可以被自己捧在手中,细细观看。
为什么做感受身体的练习会有这么好的收益呢?一直以来,我的理解是,做这个练习可以将注意力从思维上拿走,而思维总是绕圈子的,它就像“现代小说之父”卡夫卡小说里所写的那种感觉——你希望抵达一个目的地,但你却走在没有出路的迷宫里,而且这个迷宫本身其实根本没有路可以抵达目的地。但是,一旦你不再在思维上纠缠,这个迷宫就会自然消解,这时你会发现,这个目的地就在你身边,你已抵达那里。
更直接的说法是,一旦将注意力从思维上拿走,从身体通向灵性的通道就会打开,而答案,总是经由这个通道而来。
对此,邓虹嵘老师有更细致的理解。他说,每一个思维都有生命力,而这些有生命力的思维其实可以称为“心魔”,它们一旦生成就不甘心死去,所以会用种种花言巧语诱骗你听从它。如果你只是去思考,那么你就会陷入心魔中,无法找到答案。譬如我这个来访者,她以前面对那个问题时,总是在思考,结果她思考了3年却一步都动弹不得。
心魔是虚的,但是,身体是实的。邓老师说,当我们将注意力从思维转移到身体上时,其实就是离开了虚妄的世界,而进入了实在的世界,这时,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了,你每走一步都很扎实。
这个道理,也可以延伸到我那位失恋的朋友身上。如果她只是在思考,那她其实就是陷入了心魔所编织的虚妄世界,但当她在家庭聚会中将事情袒露给父母听,她就是在真实的世界里,和父母真实的人打交道,而她也发现,这个真实的世界和自己想象的世界完全不同。
从这个角度来讲,想得太多真不是一件好事。
思维是虚的,身体是实在的。需要问问自己:我活在真实中了吗?
心很擅长编恐怖故事
在做心理咨询的过程中,我发现,无数人都是在思维中打架。在思维中,去向这一方不行,去向那一方也不行,到底该如何做呢,自己无法决定。并且,这些思维都有一个固定的模式。
我们对固定模式的执着,美国“码头哲学家”埃里克•霍弗在他的著作《狂热分子》中有一种解释:
当我们的生活朝不保夕,完全无力控制我们的生存环境时,就会执着于熟悉的生活方式。我们通过把生活模式固定化去对抗深深的不安全感。借此我们给自己制造了一种幻象:不可预测性已为我们所驯服。
对抗深深的安全感,这个说法或许还不够,也许更好的说法是,我们作为一个个体对这个世界缺乏信任,而怀有敌意或恐惧。在基督教的传说中——很多欧美电影中可以看到这种传说,魔鬼撒旦是没有身体的,他必须附身于一个人才能发挥作用,而一个人之所以会被附身是因为自己充满了仇恨。仇恨,是一种最典型的心魔,而对这个世界有恐惧或敌意,则是更微妙更常见的心魔。
去年,我在福建南禅寺上内观的课程时,整整10天里,学员们都不能说话,不能碰触彼此,甚至点头、对视等寒暄的方式也不许可。总之,所以时间里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感受身体上。这样做时,自己变得敏感了很多,对心魔这个说法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最让我震惊的一个事情是,在静坐感受身体时,我的大腿刺痛了一下,紧接着,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系列画面:一只黄蜂叮在我腿上,将卵产在我腿里,卵孵化出无数虫子……
这些画面都在极短的一瞬间完成,以前,我对脑海中这种画面的演变完全缺乏觉知,我所觉知的仅仅是,哦,大腿有点刺痛,于是去抓大腿刺痛的地方。其实,真正让我去抓大腿的,是自己的心在这极短的一瞬间演化出来的东西,心在这弹指一瞬间编织了一个很恐怖的故事,在给我讲,如果你不去抓这么一下,你的大腿就被彻底侵蚀而烂掉。
并且,我发现,将所有信息编织成一个糟糕的故事,这是我的心无时不刻都在做的事情。我和邓老师聊了整整一下午,非常开心,但他讲到的一个信息令我不大接受,结果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学太极拳的小子无意间制造了种种灾难。
醒来后,我一开始很自恋地想,哦,该不是梦在告诉我关于邓老师的前世之类的更深层的信息吧,但接下来的一刻,我立即明白,我在梦中是将最近看的一本小说《道士下山》的情节演绎到了邓老师身上。
以前,我倾向于将梦看得很神奇,认为梦多是在揭示什么真谛,但我现在有了更中庸的看法,认为有些梦是在揭示什么,但多数梦更像是在编制故事,而且真的就像中国俗语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起了某个念头,这个念头在晚上演绎成了一个复杂的梦。
这种梦,我现在倾向于认为,这其实也是一种心魔,可以唤起自己对世界的恐惧或敌意,而继续固守在自己的思维模式中——这也是生活模式,因为生活模式本身就是思维模式的展现。
投身于真实的世界
因为和邓老师的这番谈话,我对心理学的行为主义流派的成见也有了一定的改变。行为主义一开始特别抵触“意识”的说法,经典的行为主义甚至完全不理会意识,而只强调行为本身。
对此,首先我会认为过于简单,而且我认为如果意识没有发生改变,行为改变也只是一时的,最后还会回到老路上。所以,一直以来我几乎只重视觉察,并由衷相信印度哲人克里希纳穆提的说法——觉察既是开始也是结束。
现在,我仍然相信觉察是无比重要的,但这个境界或许太高,而当我们只是一味去追求觉察时,很多时候反而陷入了思维的陷阱。真正的觉察,是带着真切的体会,是一种很深的体验,但很多时候,追求觉察更像是思维在打架。很多人看了我的文章后变得很喜欢自我反思,但这种反思经常带有自我批判的意味。
所以,之前我在文章中强调,一个理论——理论也是思考的一种——不管多好,它的价值在于引出你的感受,而不是它有多正确多伟大。现在我想再补充一点,也许最容易引出感受的,是投身于实在世界的洪流中。
很多人会想,等自己变好了才去好好生活,但也许更可取的是,带着心理问题去积极生活。积极生活必然意味着和真实的人打真实的交道,这时你的双脚会紧紧踏在大地上,而所谓“变好了”的过程,却常常意味着在思维的虚妄世界里打架,被种种微妙的心魔所制造的恐惧或敌意给吓到。看起来,是希望变好后能更好地投身到生活中,但实际上,更可能是恐惧或敌意之墙将自己与真实的世界隔离了。
从这一点上讲,行为主义的确有其可取之处,因为它很强调立即进入一个真实的世界。如果在这个时候,再多一份觉知力,去体会自己在真实世界里的种种体验,那就再好不过了。
日本心理学家森田正马创办了“森田疗法”,其精髓可以改口成八个字“顺其自然,为所当为”。所谓“顺其自然”的意思是,既不与自己的情绪和思维对抗,也不被情绪和思维控制,情绪和思维来了就来,走了就好,随它去。这个疗法的重点是“为所当为”,其意思是,不管你有什么样的情绪和思维,该做什么还要做什么。
这个看起来很简单的疗法对于很多病症有很好的疗效,关键也许在于,这个疗法可以帮助我们从种种心魔所编织的虚妄世界中脱离出来,而投身于真实世界之中。
我们需要投身于真实的世界。
我是在昨天凌晨半睡半醒的状态里找到写这篇文章的灵感的,当时有一种顿悟感,有意思的是,随后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住在一个藏在原始森林深处的房间里,房间里到处都是虫子、蝎子和蛇等种种令我讨厌的动物,我简直找不到一个干净的容身之处。
这些动物也许代表着本能、冲动和欲望等等,因为我想放下“想得太多”这种自我防御机制,于是它们一下子全出来了,而真实的世界,被我视为了原始森林,并且原始森林似乎并不友好,想做到电影《阿凡达》里的纳威人而与森林和谐相处可不容易。
也许,这些动物代表着我的种种心魔,又在恐吓我:什么真实的世界,那可不好玩,你真敢去吗?
这两种解释或许也只是思考,仍然是新的心魔,但不管怎样,我已决定,我要更积极地投身于这真实的世界。
本文摘选《身体知道答案》,武志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