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是时候启程,你所做的每一秒停留,都是无谓的煎熬;
当是时候止步,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不能回头的旅程。
2015已经过半,深秋已经接管这片土地,如果你正在城市里,城镇也好,能否向我描述一下那里的景象?原谅我已经擅自做出想象,在一条繁华的大街上,秋风吹的正紧,两只黄叶贴着路面飞来飞去,玩得正欢,突然就被一辆急驶而过的汽车碾碎。人们竖直了风衣领口,匆匆上一辆车,在街区里转几个弯,进一家暖气腾腾的café,或是回到了自己的寓所,然后就对窗外的寒风不闻不问,柔软的床上,暖暖的沙发,足以给他们疲惫的身躯以安全感。
然而这些对我来说都遥不可及。在西伯利亚,秋风是个危险的信号,这里的夏季十分短暂,寒冬总是紧随其后,茂密的针叶林将覆满冰雪,柔软的草地将铺满枯叶,林间甘冽的泉水将变得冰冷刺喉,南移的计划已经搁浅,我太累了。值得庆幸的是,在暴风雪来临前,木屋足可以完工,我已经打定主意在北极圈上捱过这个冬天。
针叶林里的云杉、落叶松的树干又细又高,十分不适合利用,尤其是用来建屋,这里并没有任何藤蔓植物可以用来做绳子,然而我没有选择,在这里遇上的一切困难我都必须克服,除非我想在一个气温零下40度的夜晚被寒风吹成冰雕。我的进度很慢,因为我要确保每个木桩间不留缝隙,以防止寒风的侵袭。当你身处荒野,在没有任何现代工具辅助的情况下,做任何事都寸步难行。
在第十一个日落的时候,我住进去了,整个木屋填满了夕阳的金黄。躺在床板上,呼吸着松木散发出的香气,立刻就睡着了,我太累了,一直第二天中午才重新睁开眼睛。
醒来后,开始做一番整理,包括我的背包,里面塞着我的全部家当:一把军用钢刀,几件衣服,药盒,火机,一点食物,还有一个日记本,现在你看到的文字,就记录在这上面,如果它已经被人发现的话。日记本里扉页夹着几封信,一封来自安:
“你还好吗,大家都在告别,当一切都结束时,我却不知道该怎样重新开始……我拿到了第一笔工资,或许我该拿它去环游,像你一样。这封信未必能及时送至,因为可能你已不在阿尔卑斯。2015夏。
另一封时间要早些,来自丁;
有个坏消息,奶奶去世了。其实你不用后悔,她并没有问起你,事实上,她谁都不记得了……
你真该回来看看,这个春天的景色是你从来没见过的,回来吧,记得我们的湖湾吗,半桥,都在。2014年春4月。
2014年4月,好遥远的一个日子,没记错的话,那时我正和哈得孙湾的渔民们庆祝丰收,说来也巧,正当我为横渡大西洋发愁时,穆勒船长在一群白种人之间发现了我,他的冰雪号正要从哈得孙湾港口出发驶往北海。
强劲的北大西洋暖流把我们推向了更高的纬度,我们在斯堪的纳维亚山脉的一个小港口靠岸,那时正是夏季,非常适合登山,冰雪号的水手们,当然包括我,在阿尔卑斯山下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夏天。当天气渐渐凉爽,我知道我该启程了。船长对我说,你已经偏离北纬60度很远了,在北欧平原你会得到很多帮助,但不要试图穿越西伯利亚无人区,到乌拉尔山就停止,你已经做得很棒了。
要是我听了他的建议就好了,然而我有我的计划,而且在最后一粒火星熄灭之前,我从没想过要放弃。我的计划是,从乌拉尔下山后,用三个月穿过西伯利亚平原,在叶尼塞河结冰期到来之前,造一只船,沿河驶往贝加尔湖,若有幸能受到当地布里亚特人的欢迎,那我就可以在温暖的屋舍舒适的度过一个冬天,并可以尽情的享受醇香的奶茶与烤面包。
然而,行程并没有预想中那么顺利,在我进入西西伯利亚大平原后不到一周就发生了状况。
那天天色很好,万里无云,点缀着积雪的灰蒙蒙的乌拉尔山已经甩在身后,山下将近一周的休养让我精力充沛,与坚硬的,不近人情的山岩相比,西伯利亚柔软平缓的草原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可爱了,暖暖的阳光洒在起伏有致的绿毯上,但突然间,开阔的视线中闪过了一个黑影,正要细看,那活物已经闪到坡峦的另一侧去了,半小时后,我走上了那座坡峦,另一侧仍是望不到尽头的草原,并看不到任何生物,这令我感到不安,高纬的草原通常不会有很长的食物链,但它恶劣的环境会造就极其凶悍的野兽。
当天驻扎后,总感觉有东西在帐篷周围活动,夜间骤降的气温令我不能入睡,待东方晨光刚起,就继续赶路。那天我又翻过了四个坡峦,速度快于平常,因为我想甩掉那个如影随形的东西,傍晚我提前下扎,在帐篷里亮了盏灯,就溜到离帐篷不远的草垛后面观察动静。夜渐深,草原上的月亮十分皎洁,大地像蒙了层白雾。然而我无心欣赏,潜伏的滋味不好受,疲惫的身体沉沉欲睡,我不停地摆弄换姿势以减轻肌肉的酸痛,当最后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宣布无效时,或者说当我马上就要睡着时,那个东西出现了。
我伏在地上,看到帐篷上投了一个黑影,有东西在帐篷的那一侧晃动,先是头露了出来,接着是整个身子。
是一只西伯利亚平原狼。
我想起了初中学过的蒲松龄的《狼》,两只狼的把戏被屠夫识破,皆被砍死。然而真正的狼实际上聪明得多,他们不会玩什么积薪挖洞的把戏,他们通常会直接进攻。我现在还活着唯一原因,是这只狼是单独行动。
突然,狼转过帐篷去,不见了,我不敢轻举妄动,又埋伏了一会,方要起身,突觉身后一阵热气喷来,只来得及用双臂护住颈部就被扑倒在地------我被狼偷袭了。以前看电影是想象的同野兽搏斗的情景在现实中并没有用武之地,即使我口袋里有枪,在我掏出它之前,我已经被咬死了。
显然这件事并没有发生,因为我还在这里向你讲述这个惊险的故事,如果你觉得这个故事还好听,就请感谢叶夫根尼先生,是他救了我。
如果你觉得在平旷的,杳无人烟的草原黑夜里注意到一个灯火通亮的帐篷并不是一件难事,那就不必问这个猎人是怎样发现我的了,其实,叶夫根尼先生本人也在为自己死去的家畜追寻这只狼,所以他及时的,在这只野兽咬断我的喉咙之前赶到并开枪。
我捡回了一条命,但仍然受了不轻的伤,我的手臂被狼牙几乎咬穿,流了很多血,叶夫根尼先生在他的帐篷里为我包好了伤口,她的妻子是一位胖胖的,始终微笑着的中年妇女,每天早上会为我端来大块的奶酪和微热的牛奶,晚上我们会共享新鲜的羊排,在我恢复的时期里,我突然感受到有一个归宿是多么幸福的事,你不别为三餐担忧,也不必为任何不确切的信念苦苦颠簸,没有天寒地冻与漫天风沙…....
然而,我不能到此止步,我在鄂毕河的腹地逗留了一个月,等我的伤口好起来,此时,据三年前我的出发的地方还有五十多个经度,我变得十分焦躁,因为在冬天到来之前,我很可能赶不到贝加尔湖。叶夫根尼先生告诉如果继续往前走,就是无人区了。如果我一定要继续的话,务必赶快,因为一旦风雪到来,找到路都将成为困难,那时我将进退不得。
尽管如此,我走的很谨慎,尽量避开一切不必要的麻烦,开始的时候,在水草丰美的鄂毕河岸附近,时常可以捕捉到一些小动物作为晚餐,随着逐渐深入西伯利亚腹地,气候变得干旱,草根成为家常便饭。十一月中旬,我终于抵达中西伯利亚高原的边缘,叶尼塞河水明澈清凉,抚慰着我疲惫的心。我像个野人,脱光了衣服,浸泡在河水中,冲洗着蓬乱分绺的头发,那感觉,仿佛回到了家乡的湖湾…….如果这里是终点的话,我会很乐意在此结束。
我必须赶快,尽量叙述的简洁,因为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我想我坚持不了多久,日记本坚硬的边缘顶的肋骨生疼,不过这个姿势还好,至少可以写字……家乡在30个纬度之外……除了叶夫根尼先生,没人知道我在这里,不,他也未必知道,只身进入寒冷的西比利亚无人区,我真是疯了,这真是个愚蠢的决定……
暴风雪在第十三个晚上来临,我不知道那晚有多冷,食物冻结硬如磐石,在极度低温下,我的火机无法使用,我又冷又饿,缩在床上,把背包倒空,用它裹住我的脚,但仍然无法增加一丝温度。
第二天放晴,林间白茫茫一片,积雪封住了我的房门,我用体温融化积雪来喝,然而没有吃的。我四处寻找干柴生火,全力不让它熄灭,一直坚持到晚上。傍晚时分,大风又起,顺着木屋的缝隙往里灌,我不断的往火上添柴,我以为准备了足够多的柴,但是仍然没有坚持到半夜。我在昏迷中坚持不要睡去,直到最后一颗火星熄灭。
第三天,当我醒来时,迎接我的并不是明媚的阳光,大雪仍然纷纷扬扬,强风并没有停止。天色灰茫,一如昨夜。我感到很害怕,我怕也坚持不到下一次天晴。于是,我翻开了这个日记本,倘若,日后,有人可以发现。
当是时候止步,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不能回头的旅程。
我好想说些什么,一个人在死亡之前是不是会有很多话想说,好多话,没来得及说的,没有勇气说的……我在日记本上画了一个笑脸,努力盘腿坐起来,试着与它对话:
你一定在想,你是谁,我是谁,告诉你吧,你叫小圆,因为你的脸很圆。我呢,是你爸爸。你于2015年11月的某一天,出生在西伯利亚的深林里.
你一定还在想,这就是我所在的世界吗,为什么会这么冷,这么昏暗。其实不是的,其实在地球的另一端,太阳正在很开心的笑,花儿在美丽的绽放呢,那里有温和的春风,开满油菜花的田野,有漫过青草的水流,有坐在湖湾的板桥上看夕阳的少女,也有迎风奔跑的少年……慢慢成长吧,你会发现好多有趣的东西,你会体会到弥足珍贵的亲情和友情,你会因为在寒冬的夜晚能够缩在温暖的被窝里而倍感幸福,但你终究要将自己置身狂风暴雨,体验刺骨寒冬,因为那才是真正的生命。也许,有一天你突发奇想,要周游世界,请选择一条合适的纬线,不过,不管你去哪,别忘了拜访穆勒叔叔,他十有八九会在他渔场的板桥上晒日光浴的时候同意把船借你出海的,那是他最高兴的时候。务必记得把日记交给他,我给这本日记起了个名字,叫做《荒野行记》。如果他有更好的名字,我不反对更改。额…….阿尔卑斯山下的白海旅馆里还有我的信,帮我一一回复,替我向安和丁问好……还有,如果你继续向东行进的话,请在乌拉尔山止步,然后回家。当然了,我只是说说,如果你始终执着于梦想,除了你自己,没人能够阻挡你的脚步。
前进吧,孩子!
谨以此文献给大自然中的行者
2015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