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荒原上的两棵树。
一棵,干如古松,遒劲挺拔;枝如虬龙,欹逸斜出。冠如豪华的车盖,遮天蔽日;皮如出土的古钱,破裂模糊。另一棵呢,树干还稍显细弱,树皮也显得光滑鲜亮。树冠像一把刚打开的伞,筛下细碎斑驳的日影,如点点金星;枝条如舞女的纤肢,柔软婀娜。风过时,老树巴掌大的叶片翻转着,发出哗哗的声音;那小树呢,也舞动着细长的枝叶,沙沙地相和。它们虽相距百步之遥,但在这杂草丛生,灌木稀少,四顾茫然的荒原上,却显得那么亲近。
老树的岁月不知始于何时。他扎根荒原,在享受着生长的痛苦和欢乐时,也被孤独折磨。他俯视一下这片只生长杂草的土地,无奈而伤心地笑。天长日久,荒原给了它坚毅、顽强、真诚的品格,和一副伟岸的身躯。于是,清晨,它和朝阳对话;夜晚,它伴星光入眠。春夏秋冬,日子长入它的身体,结成一圈一圈的记忆。
一年,两年,在人类,也许是十年,二十年。某个清晨,他惊喜地发现不远处的她――一棵刚刚挣扎而出的小树。她撑着小小的冠正奋力为自己举起一片蓝天。不知是谁先发现了谁。老树颇有风度地向小树点头微笑,小树则扬起脸,有些哀怨,又有些羞涩地招呼道:“您好!”
说着,她伸出柔软的手臂──微风亲切地扬起它,又爱抚地将它放下。意识到他们间的距离,她和风儿轻轻地握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此后,他们没说更多的话。虽然她很想问:你在这儿呆多久了?你不孤独吗?风儿听到了她的自语,星星知道她的心思,但他只是沉默,微笑。
风来了。在这空旷寂寥的荒原上,风更加肆虐。小树无助地摇摆,她的青丝被疯狂地撕扯,狂风吞噬了她孤苦的呻吟:好冷,我怕,我怕。鸟儿听到了,伤心地飞走了。
老树也在风中挣扎。但他的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干粗壮得摇撼不动。狂风的残暴唤起他心中的柔情,他真想用自己健壮的臂膀挽住小树,让她的一头青丝埋进自己宽厚的胸膛里,轻抚着她,说:“别怕,别怕,莫哭,莫哭。”
风刚住,雨来了。大雨目空一切地践踏着荒原,小树已无力抗争。她垂下头,在雨中痛哭,泪水顺着发丝流下,落在脚下的泥土里,浇灌着坚强。久经风霜的老树也落泪了,啪哒,啪哒。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两棵树静立着,偶尔,小树轻轻地摇头,或点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在微风中飘洒。也许,老树在轻轻地安慰她?
秋天到了。小树瘦弱的身体经不住天凉,生命的叶子枯黄衰落。她看到他也感到了寒冷,但他的叶子总要晚落几天。在为自己感到惭愧的同时,她心里隐隐有些温暖。
春天来了。想着秋天的他,她争取早一点醒来,让暖风捎去一句简短的问候:“你还好吗?”
他从冬中苏醒,举目四望,看见已顶了一头淡淡绿云的她,赞许地笑了。
于是他们开始交谈。她说:唰唰,唰唰唰。他说:哗哗,哗哗哗。
鸟儿被他们惊飞,风儿为他们传话。有时,天很晚了,他们仍在交谈。唰唰,哗哗;唰唰唰,哗哗哗。风儿也被感动得忘了疲倦。
也许,他们在深深地相爱?――即使岁月不能阻隔,但是呵,爱情是两半苹果,寻找各自的另一半;他们却是两棵树,脚下各踏一块地,头上各顶一片天。在这荒原上,他们无法挪动脚步,却用心灵扶持心灵。
我呢,不是树,是风。偶从荒原走过,听到了两棵树的心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孤独从心底泛起,那个声音常来扰我的残梦:唰唰,唰唰唰;哗哗,哗哗哗。
于是我止住了流浪的脚步,心情变得夜一般宁静。
20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