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那一夜,
我们生死相依
那个晚上,我一个人走过白雪覆盖的大操场,
觉得寒彻肺腑。
我问陈初:“你的心像一块切开的蛋糕,一块给学业,一块给足球,一块给社会工作,
一块给那些随时准备叫你为他两肋插刀的朋友,给我的,有多少呢?”
陈初简洁明了地回答我:“我的心不是蛋糕。”
与陈初的恋情,始于大二的秋天,在电影院看《闻香识女人》。他们大队人马,我却形
只影单,坐在最后一排。他频频回头,招呼我过去坐,我只是微微一笑。过半场,突然觉得
有人碰我,我回头一看,是陈初,他递过一罐饮料,怀里还抱着好几罐,我下意识地接过,
他对我笑一笑,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散场,经过我身边,他停一停:“一起走吧。”我不为所动:“我还有点事。”他仿佛
想说什么,但人潮如涌,他站不住脚,很快就走过去了。人都走光了,我才起身。从灯火阑
珊的大路转入漆黑的小径,我迟疑了一下,正准备硬着头皮走进去,听见旁边有个声音:
“别怕,是我。”是陈初,他淡淡地说:“我刚刚走过,发现着儿路灯坏了,想你一个人走
挺危险的。”
在夜色里,看他挺拔的肩,我愣住了。我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跟他并不熟识,又骄傲
地拒绝了他的好意,他却仍然记挂着我的安危。我不禁怦然心动。
一路走着,我们随意地聊着电影里的人物,忽然发现,我们的意见竟是惊人的一致,我
脱口而出:“真看不出,我还一直以为. . . . . .”蓦地一顿。
他若无其事地接口:“你还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哗众取宠,头脑简单,只知道踢足球的
笨蛋。”我随即道:“彼此彼此了。你还不是一直以为,我是一个自命清高,装腔作势只会
死读书的家伙。”
我们相视大笑。在夜里,他的黑黝黝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我的脸慢慢烧了起来。
此后,他会在上大课时给我占好座位;会在考试前夕用三分之二的时间来帮我复习;会
在我胃口不好的时候,骑车飞快地买来我喜欢的牛肉面;我对他说的每一个小小的请求,他
都记得。那年的圣诞夜,同学们起哄着问我们是不是在谈朋友,我面红耳赤,而他从容地环
住我的肩,大声道:“是。”
几乎所有的人都说我好福气,而我是在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有福也有气。
寒假过后,回到学校,就是情人节了。这所北方城市正大雪纷飞。每天走在雪里,都在
想为陈初选一件心爱的礼物,陈初却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他有几个朋友想和我们一起过情人
节。
“什么?”我怀疑我听错了,“情人节哎,他们跟我们一起过?”
陈初笑得很尴尬:“他们有些刚跟女友分手,有些一直没有朋友,这种日子特别寂寞,
我想把我们的快乐分给他们一点,你觉得怎么样?再说,我已经答应了。”
结果那天来了七个男孩,八个女孩,醉倒了两个,而且酒终人散时,问谁愿意送一个住
得最远的女生,竟没人回答。最后陈初叹口气:“还是我送吧。叶青,你一个人走,行吧?”
那个晚上,我一个人走过白雪覆盖的大操场,觉得寒彻肺腑。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情人节,
却是和一大群人共同度过的,而最后,我的情人却送别的女孩回家。陈初的热心肠和好脾气,
曾是最让我动心的,然而此刻,我却突然发现同样的原因使我深深地悲伤。
我和陈初的疏远便是从那天开始的吧。一天又一天,当我与他的约会内容变成替失恋的
小女孩出谋划策,当他因为要复习功课没有时间陪我去逛商场,当他倾尽生活费为同学捐款
而无法为我买一朵玫瑰. . . . .我的疑问像青藤一样暗暗滋长:在他的生命中,我到底占
什么样的位置?
陈初显然也察觉了。不久,是我二十岁生日,我们相约再去看一遍《闻香识女人》,并
好好地谈一谈。还没有走出房门,就听见人声喧哗。
是一个感情上受到挫折的男孩,正在猛敲女友的房门,求她出来。那段日子,保定周围
地震了几次,虽然震级很小,却闹得人心惶惶。那男孩就一直叫着:“地震来了,大家一起
死,可是你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陈初低声问我:“我过去看一下好吗?”他和另外几个人拉住了男孩,连劝带说地把他
向楼梯拉去。在楼梯口,他向我投来抱歉的眼光。
而我,其实真的没有生气,我了解陈初就好像了解我自己。像他这样的男人,或者天生
就是应该当大哥的,保护人,帮助人,在保护和帮助中得到快乐;可是我,却希望我爱的那
个人只爱我自己。
隔了很久,陈初才回来,笑笑说:“哎,现在我们走吧。”我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
“我不想去了,”我低下头,“我知道你不是不在乎我,我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我。可是,你
的生命中,总有更重要的事,更亲爱的人,已经没有空间来容纳我。”我轻轻地说:“我们
还是分手吧。”
所有的表情都从陈初脸上滑落,他面白如纸,却一言不发。当我抽身离去,他没有阻挡。
只是,沿着长长的小路,我觉得他的目光一直在我背后追着,火一样烫,伤口一样疼。我,
没有回头。
子夜,我才朦胧睡去,忽然一声呐喊惊醒了寂静的夜:“地震了——”
起初的瞬间是奇异的寂静,突然间,杂沓的脚步声,哭喊声,狂叫声,混杂在一起,像
海潮一般汹涌扑来。我呆坐在床上,半晌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忽然间赤着脚就往外冲。所有
的人都冲出了房门,在漆黑的楼道里,大家推挤着,挣扎着,尖叫着,陈年的地板在我们脚
下摇晃着,好像整幢楼都摇摇欲坠。
楼门口挤了不知道多少层人,每个人都拼命地向外挤,但是铁门是关着的!挤在最前面
的人用力摇撼着铁门:“开门哪!开门哪!”没有人来开门,而人群还在不断地涌上来。这
一处弹丸之地,刹那间一片凄惨的景象。
这是门外已经满是人,大声喊着:“窗子!”我冲进一间寝室,但是窗子上有铁栅!我
听见陈初在喊:“叶青!叶青!”我大叫:“我在这里!”他跑过来,双手用力扳住铁条,
使尽全身力气向两边拉,而铁条只微微弯一点。他又拣起一块砖头,可是只砸了一下,砖头
就断开了。忽然有人惊叫:“楼要塌下来了!”“呼啦”一下窗外的人群纷纷向后面退去,
我拍着窗栅撕心裂肺地叫:“陈初,你快走!你走——”陈初瞪着窗子,两眼发红,眼里有
种我从未见过的痛楚与绝望。突然,他扑上来,手臂从栅栏里伸出来,用力环住我。我惊呆
了。隔着栅栏,隔着生死我们紧紧相拥。这一夜才明白原来爱情,就是不仅愿意和那个深爱
的人一起生,也愿意和他一起死。
那楼没有塌。
那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地震。
那夜,在大操场上,陈初一直用力地搂住我,他的手指箍痛了我的背,而我紧紧地伏在
他怀里,听见他的心在胸中跳动。我轻轻地问他:“你的心,究竟是什么?”
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地回答我:“我想,是一棵树吧,春天有花,夏天有树,秋天有果,
四季都有不同的美丽,每一个瞬间都可以为他人奉献些什么,而你,你是一棵长头发的树,
我是一棵短头发的树。各自都有各自的方向。可是,在地下,根须是紧紧交缠的,谁也不能
把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