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函的历史想来该是由来已久了。从“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的美好传说中,从锦书、鸿雁之类的优雅代称中,可见书信早已成为古人今人生活中一大不可或缺的东西了。
记得大学时,每天最激动的是课间操,短短十五分钟,冲刺到收发室,在一堆花花绿绿散逸出油戳淡香的信件中,仔细寻找自己的名字。找着了,急急闪在一旁,小心裁开信舌,轻轻勾出信笺,便又恍然面对故友新知或幽默、或严肃、或欢乐、或哀愁的眼眸了。
然而,曾几何时,美丽的信忽然成了美丽的奢望与回忆。每日尽管仍有大批信件流水似地占据我的办公桌,可其中却再难找到昨日那些亲切而熟悉的笔迹了。要么是编辑部的样报样刊;要么是某厂家的推销函;要么是某部门的红头文件……当屡屡在这些印刷品中,想找出一封故人的素笺而不可得时,便已感觉到:“今日无信/今日血压和气压/都很低。”
细究慢思,信少了的缘故,似乎当是诗人余光中先生在《催魂铃》中曾经调侃过的现代通讯工具——电话。
的确,电话机就在写字台上,伸手可及。新朋旧友,大事小情,几个数码一按,便可以岳相隔,转瞬即闻其声。哪里像鱼雁往来,掰着手指算,数着光阴计。空废时日!
然而,话虽如此,电话之于书信,庶几又令人茫然和惆怅。其滋味,只有一个爱写信、常盼信的人才有体验。也只有当你拨通千里之外的意中人的电话,却又欲言又止,只能顾左右而言它时,才会发现,情感的传递,原来只有文字才是最美丽的载体!
当你忙碌得终日被电话吵得疲惫不堪而没有一句问候时;当你在雨夜蓦然回首,发觉过去的爱情只留下记忆中的耳语竟无一纸半字的书信时;当你终于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曾写过千百次的名字并毅然走向草绿色的邮筒时,我敢说,在电话取代了信札,人类生活日益科学精明,情感世界却不断萎缩时,现代人的痛苦大抵就在于这种痛苦无处可以诉说。
“如果你的信笺/是蓝色而浅/那就有一只青鸟/从楼上/来到人间。”假如说,信往函来,它使人类的感情更加含蓄、细腻和深沉的话,那么电话机、明信片之类的异物大概就是让现代人原来就直露的感情更加直露和粗糙。电话,除了商业功利与事务性需要,又如何抵得上亲手书写的文字呢?
我保留了我所收到的绝大部份信件,其中最让我难忘的,是大学期间我写给女友—— 现在的妻的情书。几年后,这些文字重又回到了我手中。今夜,春雨淅沥,妻在远离我的小镇。没有人给我拨电话,乳白色的电话机在身旁蹲着,像一只不善言辞的猫。我并不期待它突然铃铃铃地撕破满屋安详。我宁愿在雨声中风声里,重读一札昨年的旧信,再聆听一次我在过去的岁月流向情人的低语:
“……说实话,我真想你,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情景。元旦我一定来成都,别阻拦我。领了稿费,车费足够了……亲爱的,在深秋的孤灯下,我轻轻地想着你。如果我们曾吵过架的话,那只是由于我不知道该怎样爱你。”
“吃了晚饭,我独自坐在校门口的台阶上,六点左右,凉凉的夜就来了,踱来踱去,像只忧郁而孤独的兽。我就想起你明亮的眼睛,在夜的背后闪闪的,像是相思的样子。我于是便沿着僻静的山路走了很久很久,但我没有迷路……”
云中谁寄锦书来?在情感商业化、通俗化和模式化的日子,物质是一片绿洲,精神却是半顷沙漠,这就是现代人吗?我细读着旧信,怀揣着昨日那些因我敞开心扉而向我聚集的友谊,就像一个真正的漫游者,一直走到梦幻深处。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那种古典而又纯真的等待再等待,难道就因了商品冲击、经济压迫而杳无踪迹了吗?我想是不曾的,不然,为何会有那么多人捧着旧信,痴痴地读,痴痴地挂上电话,找出一张洁白的素笺,写好又揉乱,揉乱又重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