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说:“正当的游玩,是辛苦的安慰”。
人生漫漫,不必处处为难自己。
——国馆君按
这是国馆 大师堂 的第22 篇文章
全文约5500字,阅读大约需要 10分钟。看民国最有童趣的画家大师。
民国有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头。
他长相清秀,画的画童真童趣,文章也是写的极其清雅质朴,句句至理。
他的心地,如他的漫画一样,善良、温润、有趣。
其实他的作品我们都看过,在儿时课本上,在老杂志报刊上……只是我们并不知这些生动的画,出自于“国漫之祖”丰子恺之手。
美学大师朱光潜赞他的画:有诗意,有谐趣,有悲天悯人的意味。
在这里,国馆君甄选了丰老10句经典语录与画作,作为开篇点趣。
不乱于心,不困于情,
不畏将来,不念过往。
如此。安好。
无愧于天,无愧于地,
无怍于人,无惧于鬼。
这样,人生。
你若爱,生活哪里都可爱。
你若恨,生活哪里都可恨。
你若感恩,处处可感恩。
你若成长,事事可成长。
既然无处可躲,不如傻乐。
既然无处可逃,不如喜悦。
既然没有净土,不如静心。
既然没有如愿,不如释然。
心小了,所有的小事就大了;
心大了,所有的大事都小了;
看淡世事沧桑,内心安然无恙。
可怜一片无暇玉,误落风尘花草中。
羡他村落无盐女,不宠无惊过一生。
你住几层楼?——
“人生有三层楼:
第一层是物质生活,
第二层是精神生活,
第三层是灵魂生活。”
人散后, 一钩新月天如水。
哭的时候用全力去哭,
笑的时候用全力去笑,
一切游戏都甩全力去干。
丰子恺特别喜欢儿童,他说:“人间最富有灵性的是孩子。”
他的画处处映着青山绿水、春日斜阳、民国课堂、童稚嬉戏,民国质朴的风土人情,家国情深……
见画如晤,在那个大师辈出的特殊年代,人性的邪,世道的恶,都阻挡不了丰子恺的眼神,处处是善,是美,是真。
初出茅庐,一本译著惊鲁迅
1924年,日本学者厨川白村写了本奇书,叫《苦闷的象征》。两个月后,鲁迅买到日文版原著,即刻开始着手翻译并在《晨报副刊》上连载,受到了文学界的一致好评。
与此同时,《上海时报》也连载了这本书的另一版本的译本,同时出版两本外国著作,这在当时的中国文化界颇为鲜见。
而当时出版这本著作的人,让鲁迅大吃一惊,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他叫丰子恺。
当时,人们很是好奇,鲁迅和丰子恺的两个中译本在翻译质量上,哪一本更好?
丰子恺说:“他(指鲁迅)的理解和译笔远胜于我。”这当然是谦词。
读者季小波(丰子恺的学生,与鲁迅也有交往)则认为,丰子恺的译本“既通俗易懂,又富有文采”,鲁迅的文章是大家手笔,但译文中有些句子长达百来字,佶屈聱牙。
他为此给鲁迅写了一封信,将厨川白村的原文及鲁译、丰译的同一节、同一句译文进行对照,在比较后指出:鲁迅在翻译上的确不如丰子恺。
几天后,季小波收到鲁迅长达3页的回信,表示同意季小波的看法,认为自己的译本不如丰子恺译的易读,还在信中幽默地说:
“时下有用白话文重写文言文亦谓翻译,我的一些句子大概类似这种译法。”
鲁迅和丰子恺的两个译本由两家出版社同时出版后,鲁迅嘱北新书局将他的译本推迟一段时间上市。个中道理很易理解,鲁迅当时已是成名的作家,而丰子恺则刚走上文坛,如果自己的译本先发行,必然影响丰子恺译本的销路。
后来,丰子恺到上海景云里拜访鲁迅,谈到中译本《苦闷的象征》同时在中国出现时,他不无歉意地说:
“早知道你在译,我就不会译了!”
然而鲁迅却说:
“哪里,早知道你在译,我也不会译了。其实,这没什么关系的,在日本,一册书有五六种译本也不算多呢。”
鲁迅的态度打消了丰子恺的顾虑,这一段故事,成为了文坛佳话。
从此,中国文坛上多了一个文笔老练的作家。
其实,丰子恺的真正身份,远远不止一个作家那么简单。
一画惊人
大运河走到北端的拐角处,有一个四百多户人家的小镇,叫石门湾。
这里人人有米,家家有鱼,几百年来从未见过炮火战争,邻里和睦,处处洋溢着杭州文人雅士的文艺味道。
丰子恺,就出生在这里,从小便被包围在妈妈的温情的他,总是以温柔悲悯的心来看待事物,发散在他的笔下,就变成平实的文字和纯真的画风。
后来,他考上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原本思乡心切,毫无进学斗志的他,结识了对他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的两位老师——李叔同和夏丏尊。
丰子恺说,李叔同像爸爸,沉默,但却温和关爱,教会自己许多有用的技能和为人处事的态度,而夏丏尊像妈妈,事无巨细,都关心着自己。
在这两位与他情谊深厚的老师那里,丰子恺找到了伴随他一生的东西——绘画。
当时,他画了一副江南小荷,画面稚拙,别有风趣,好友朱自清看了说:
“我们都爱你的漫画,像一首带核儿的小诗,像橄榄,老觉着那味儿。”
从此,这样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画风横空出世。
他的事业很顺利,他那些画和美的教育的书很畅销,但是,他的眼睛却看见了自家窗外的孩子们,一个时代的悲哀心酸,出现在他的方寸画幅里。
“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像委屈地说出来,是你们自己晓得,可惜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悲哀的事啊。”
一生童真,一生有趣
丰子恺在台湾办画展时,谢冰莹劝他定居台湾。他说:
“台湾好极了,是个美丽的宝岛,四季如春,人情味浓。只是缺少了一个条件,是我不能定居的主要原因。”
“什么条件?”
“没有绍兴老酒呀!”
他常开这种玩笑,跟外人如此,更自己的儿女,更是如此。
有不少人以为丰子恺是吃常素的,理由是他画过6册《护生画集》,提倡爱护动物,不杀生。
确实,丰子恺吃过一时期的素,但后来就开荤了。他对荤菜有所选择,只吃鱼虾蟹蛋鸡鸭之类,不吃猪牛羊肉。好像他不吃4条腿似的,其实也是偶然。
丰子恺装了假牙以后,蟹钳咬不动了。在家里还可以用榔头敲敲,到外面去吃蟹就不行了。
在杭州时,有一次他到王宝和酒店去吃蟹酒,小女儿丰一吟陪在一旁。他要女儿替他咬蟹钳。女儿天生对这样的事物感到畏惧,但父命难违,只得勉强屏住气替他咬了。
以后女儿曾几次问父亲:
“为什么你那么喜欢吃蟹?煮蟹的时候不是很残忍的吗? ”
丰子恺点点头,承认是那么回事,但他无可奈何地说:
“口腹之欲,无可奈何啊!”
丰子恺在《忆儿时》一文中详细描述过祖父吃蟹的情况,最后说:
“这回忆一面使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永远忏悔。”
当时他正茹素,后来开了荤,就恢复了“永远神往”的吃蟹这件事。
他和祖父一样吃得很干净,蟹壳里绝不留一点蟹肉。
女儿一旁看了觉得惊奇。这时他便得意地说:
“既然杀了这只蟹,就要吃得干净,才对得起它!”
他反复地说这句话,好像是为他的吃蟹作辩护,或者是对内疚的补偿。
然后丰子恺每次吃蟹,总是把蟹钳头上毛茸茸的两个东西合起来做成一只蝴蝶。吃几只蟹就做几只蝴蝶。
所以一到金秋季节,家里墙上总是贴满蝴蝶。
吃蟹,很无可奈何,所以他吃完会接着又补说一句:
“单凭这一点,我就和弘一大师有天壤之别了。所以他能爬上三楼,而我只能待在二楼向三楼望望。”
弘一法师,毕竟是他一生都在仰望的人。
“世寿所许,定当遵嘱”
李叔同出家了,法号弘一法师。他知道,老师的爱国热忱从未歼灭,为了帮助老师弘扬慈怀,他决定为弘一法师画一部《护生画集》,40岁画40副,50岁画50副,直到100岁画100副。
为了笃定意志,他给老师留下一封信,写了八个字:
“世寿所许,定当遵嘱。”即若自己能活到老,便将此画按约定完成。
师徒两人发愿流布“护生画集”,商议由丰子恺作画、弘一大师题字。
“护生画集”,所谓“护生”即是“护心”。
弘一法师说:“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
画集预计在1929年出版,丰子恺想到,那时弘一大师正好50岁,何不画成50幅出版,以贺恩师50寿辰。丰子恺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弘一大师,弘一大师也极为赞成。
就这样,由丰子恺作画、弘一大师配文、马一浮先生作序,在1929年弘一大师50岁时,50幅的“护生画集”出版。
1938年,日军侵华、丰子恺携着一家老小,颠沛流离,过着逃难求生的日子。眼看弘一法师60岁生日在即,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忘了那60副画作。
某个夜晚,大雨滂沱,一家人躲在一间屋子里避雨安顿,桌子上正摆着未创作完的画作,不巧桌上的瓦当处有一漏洞,把整个画稿浸湿。
丰子恺没有办法,只能熬夜赶制,一连下了一周雨,一连熬了一周夜,为此他染上风寒,依旧不忘弘一法师的重托。
后来弘一大师没能等到“护生画集”的后几集,就在1942年、63岁虚龄时,在福建圆寂了。
弘一大师圆寂前,心里记挂着《护生画集》的事,他曾经给友人写信,希望友人能帮助丰子恺完成后几集的编绘工作,他在信中说:
“务乞仁者垂念朽人殷诚之愿力,而尽力辅助,必期其能圆满成就,感激无量。”
但后来他委托的朋友也相继过世,这样“护生画集”的创作使命就落到了丰子恺一个人的身上。
丰子恺牢记恩师嘱咐,决心把“护生画集”继续画下去。
弘一法师
在弘一大师70岁诞辰来临之际,丰子恺专程来到泉州,拜谒了弘一大师的圆寂之地。
在迎接的人里,有人给了他一件弘一大师的遗物,一看竟是自己写给老师的那封“世寿所许,定当遵嘱”的信。
丰子恺感念恩师,眼看70诞辰在即,他在当地租房,闭门谢客,三个月埋头作画,在此间完成了“护生画集”第三集的70幅画稿,此时离弘一大师圆寂已经有七个年头了。
为了能和之前两集画册的形式相同,丰子恺一时苦于无人能够替画稿配写诗文。
几经辗转,才将画稿送往香港,请精通佛学的叶恭绰先生配写。
曾有人劝他放弃,丰子恺只是微微一笑,又转身为画作奔走而去。
建国后,丰子恺出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在繁忙的公务之余开始了《护生画集》第四集的绘制。
但当时国内有一些人把佛教当作封建迷信看待,画集已经不能在国内出版,就连绘制工作也不便公开;丰子恺只得随时选材作画,陆续寄到新加坡,委托广洽法师出版。
1960年夏天,丰子恺画好了《护生画集》第四集的80幅画稿,但就像上面说的,画稿的内容被认为是迷信的,已经不能公开出版,他给在新加坡的广洽法师写信说:
“近来常感两事遗憾:其一,弘公八十冥寿,原拟作护生画第四集八十幅刊。今材料已有,而出版困难。只得从缓实行……”
广洽法师立即给丰子恺回信,表示可在海外募款出版。
丰子恺在欣慰之余,全力作画,并请朱幼兰居士题字后寄交广洽法师在新加坡出版。
层层阻挠,依旧击不跨丰子恺的决心。
到了弘一大师的90岁诞辰,丰子恺已提前完成了90幅的画作,这一集由虞愚居士配文。恰巧的是,一年之后“文革”爆发,再晚点,早已无机会绘制。
有人说这是天遂人愿,只有丰子恺知道,有弘一法师的遗愿加持,一切都会是往好的方面发展的。万万没想到,丰子恺成了批斗对象。
无论遭遇了什么身心上的折磨,乐观的丰子恺一直瞒着家人,报喜不报忧。
直到有一年冬天刚下过大雪,女儿丰一吟去给他送御寒的衣服,看到父亲孤独地站在寒风飕飕的田野里,胸前挂着一个蛇皮袋,正在一点点地摘棉花,全身冻得直发抖。
之后,在女儿的一再要求下,丰子恺才带着女儿去了自己的住处,女儿在那个破旧的牛棚草屋里,清楚地看到父亲的枕头边还有一堆没融化的积雪。后来因为环境的恶劣和非人的折磨,患上严重肺炎的丰子恺被允许回家养病,此时的他已经是76岁的古稀老人了。
回到家中的丰子恺并没有按照医生的要求,好好休息,积极配合治疗;相反,他甚至偷偷扔掉医生开的药,因为这样他的病好不了,就可以继续留在家里、继续作画了。
他每天凌晨4点就起床,开始着手画《护生画集》的第六集,此时与恩师约定的最后一集还有6年时间;但丰子恺似乎隐约感觉到自己将不久于世,所以才拼命画的吧。
儿女们怕他累坏身体,也担心造反派随时来家里搜查,就把他的笔和纸都藏起来了,丰子恺就向他们哀求道:
“你们这是要我的老命呀,快还给我吧。”
1973年,丰子恺终于画完了“护生画集”第六集的100幅画;他自知不久于人世,便秘密委托给朱幼兰居士保管。
1975年,丰子恺与世长辞,未能见到六集“护生画集”全部出版。
1978 年,与丰子恺失去联系多年的广洽法师来到上海,本以为“护生画集”的第六集会遗憾缺失,却没想到丰子恺早已将第六卷的稿暗自完成,而丰已去世3年了。
广洽法师跪在丰子恺灵前,老泪纵横,为丰超度祷告,深念故人。
随后,广洽法师将第六集的画稿和诗文带到了新加坡出版。这时丰子恺信守了半个世纪的约定,如愿以偿。
在这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人生几经沉浮,世事几度沧桑;但丰子恺却始终抱守诺言,践行了对恩师“世寿所许,定当遵嘱”的承诺。
他把一件事,就这么做了一辈子。
护生画集节选
“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
这是俞平伯对丰子恺的评价。
在女儿的回忆里,丰子恺不仅教他们平等待人,还教他们爱世间的一切生命,小至蚂蚁。
本来我踩死一只蚂蚁不当一回事,有一回被他看见了,他连忙阻止我,说:
“蚂蚁也有家,也有爸爸妈妈在等他。你踩死了他,他爸爸妈妈要哭了。”
此后,孩子们碰到蚂蚁搬家,不但不去伤害它们,还用一些小凳子放在蚂蚁搬家的路上。孩子们像交通警那样劝请行人绕道行走。
长大后孩子们才知道这叫做“护生”。
丰子恺是佛教徒。但他和一般的佛教徒有点不一样。
他劝孩子们不要踩死蚂蚁,不是为了讲什么“积德”、“报应”,也不是为了要保护世间的蚂蚁,而是为了要培养孩子从小就有一颗善良的心。
他说,如果丧失了这颗心,今天可以一脚踩死数百只蚂蚁,将来这颗心发展起来,便会变成侵略者,去虐杀无辜的老百姓。
这样的人情味,在他的画里,笔笔皆是,红绿相映。
作家安·兰德在《源泉》里写过一句话:“像个大人一样生存,像个孩子一样生活。”
丰老的画作便传达着这样的理念:
人要像小孩一样,怀有一颗善良纯真之心,看待世间万物,才会懂得那些小事的真正趣味,才能看到更多生活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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