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历史学家。1930年出生于江南世族大家,患有先天肌肉萎缩。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1970年出任匹兹堡大学教授,成为当代著名的华人学者之一。1980年当选为台湾中研院院士。代表著作包括《中国古代社会史论》、《西周史》、《万古江河》等。
不过,今天并非要讲述另一个身残志坚的故事,而是邀你一起体会大师的智慧之光。
许老是一位忧国忧民的有识之士。
在他眼中,今天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人们忙着赶时髦,听潮歌,换新机;今天的文化是一种舞台式的文化,打扮出来的文化,导演导出来的文化。
现在世界全球性的问题:人找不找目的,找不找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于是无所适从,人云亦云。
虽然每个人彼此影响,但是难得有人自己想。虽然信息爆炸,但是不知道如何拣选。
刘禹锡的《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
孔子云:何陋之有?
古今差距,霄壤之别,为什么会这样?
许老说,当今教育教出来的是凡人,过日子的人。我们现在的知识分子是网络知识分子,是检索机器,不是思考者。
但是今天的书刊、信息、搜索工具都很丰富,只要肯用心,一个人可以自己从基本的阅读能力、最起码的思考训练底子上,自己摸出道路来。
北宋大家张载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是理想的知识分子形象。
何谓「为天地立心」?
属于理念的维度。需要解释自然现象和宇宙意义,包括生命的意义、古往今来的意义等。所以,这一类型的知识分子是理念上的哲学家。
何谓「为生民立命」?
属于实践的维度。为一般人寻求他们生命的存在。这一类型的知识分子,是把理念付诸实践的执行者,也许是官员,也许是社会领袖。
何谓「为往圣继绝学」?
也属于实践的维度。他们想办法扩大并传承所学,总盼望后来的人能学得比自己更好。每一个教书的人,都希望自己学生学得比自己更好,就属于这一类型。
何谓「为万世开太平」?
属于理念的维度。能提出一个理想境界——理想的社会、理想的生活或理想的人生态度,盼大家往那个方向走,并且用这些理想来针砭、批判、矫正眼前所见不合理的地方。这个类型的知识分子,可以是革命者,想把现有的秩序推翻,朝理想方向走去;也可以是改革者,认为现在不符合理想,定个方向一步步改好它。
努力寻求、实现上面所提的四个维度,是知识分子自我期许的常态。有人努力于哲学的思考;有人在文官系统工作,作为「良吏」;有人在教学方面努力,作为「良师」;也有人想建设大同世界、桃花源。几千年来,中国的知识分子基本上是在这几个维度里努力着。
回望伟大的轴心时代,古希腊的哲学家在海边思考的时候,印度的哲学家在恒河岸边打坐,中国的哲学家在黄河岸边散步。他们提出的问题到今天依然萦绕在我们脑中,历代都有人跟着想,做注解。
但现在对大问题做注解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前人的答案就在眼前,像麦当劳一样,快餐文化,果腹利器。所以今天的大学教育是令人失望的,尤其是美国大学教育,最大缺陷就是「零碎」。
零碎的教育有什么问题?举个例子。
「在中国历史上哪一个时代的宦官是可以娶妻的?」这是个非常严肃的知识。
如果你专门研究宦官,把他们的生存状况、心理状态以及他们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影响、作用都搞明白,你将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专家。可是假如你的主要精力不在此,这样的知识碎片,对你一点用处都没有。
孔子的学生子夏早就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但是「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用琐碎的知识把人生变成了碎片,所以君子不为。
有句很有名的话:「知识就是力量」。中国人耳熟能详,而且对它很是认同。
1840年以后,中国面对西方的科学技术,不堪一击,于是得出一个结论:「落后就要挨打」。这个「落后」,就是指科学技术的落后。
从现实上看,如果今天的我们不能用知识很好地答出一份标准化试卷,可能就读不了好大学、好专业,找不到好工作,以更好地满足自己物质的欲望。
无论从历史经验还是现实压力,我们都知道知识太重要了。但是尽管知识确实重要,但知识也有局限性。
比如,五四运动是个「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的局面。被打了一百多年,急着改,乱抓药。胡适把问题简化,没有说科学、民主两个概念复杂的很,仅仅把它们当成模糊的政治正确。
赛先生是天下肯定的、正面的、一切都照着规矩做的东西,从那以后对科学有了迷信,科学变万能,科学变符咒。不对,科学是一种追寻的精神;德先生,从来没有把自由与民主、平等与民主之间的差别、弊病,德先生究竟德到哪种地步,代议制吗,全民制吗,进行讨论,口号一来就完事了,五四应该是文化启蒙的东西,变成了一个教条。
那么,力量那么微薄可是又不甘心的平凡人怎么自我解救呢?
看东西要看本质,想东西要想彻底。人要找归宿,要找理想境界。
中华文化的特质是人文精神。
比如,神话象征一个民族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共通理想与期望,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梦。
盘古在混沌如鸡蛋的黑暗中过了一万八千年,混沌中的清者上升为天,浊者下降为地。盘古头顶天,脚踏地,一日而九变。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亦日长一丈。如是者一万八千年,盘古已死,他的气息化为风云,声音变成雷霆,左眼成为太阳,右眼成为月亮,血液化为江河,筋脉变成暗河,肌肉变成生长五谷的土壤,四肢五体化作四极五岳,发髭化为星辰……
这个神话的含义是宇宙的万事万物都是「人」物化而成的,蕴含着人是宇宙主宰者的暗示。
而据基督教的《创世纪》所述:上帝手创宇宙,凭着自己的喜怒主宰地上万物的生成与毁灭。
另外,在资本主义社会,自由,平等,勇武、进取。来如风聚,去如鸟散,它不长久,以利益结合。到生产线上,劳工就是马,工厂主就是骑士,商场上的搏斗,不是你赢就是我输。
而中国尊敬过去,不否定过去,注重延续,来龙去脉不肯切断。
中国人过日子,都是和自然联系在一起。比如24节气,注意到人和自然的变化同步进行;比如诗词歌赋,拿自然风景的变化来形容不同的风格,讲情绪是人的事情,但情绪后面它藏满了自然的变化作为背景。
李白的《忆秦娥》中,「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都是天然风景,但是这天然风景四个时段、季节、日夜、残照,汉家朝代陵阙生死,八个字,四个时段。这种情绪,这种的气派,别的语言里面是很少见的。
再如文天祥的《正气歌》,中国人注重的是这个「气」,相比于西方的神,气需要自己培养,体现在自己的情绪、气派中,这也是人找归宿的问题。我不自尊,谁能尊敬我?
这也是中国人在一切条件都不好,可他能挣扎着站起来的原因。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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