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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袖: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再别康桥》的禅宗境界

  

  “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王国维的这则词话如用来形容新诗《再别康桥》也是极为贴切的。当“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这轻灵的句子总不经意间盘旋于人们的口唇之际,我相信,许多人都感觉到了它无言的优美。但这种优美的魅力究竟源于怎样的意境?我以前的论述中偶有涉及,但不曾深入。在此,我想以诗境的三重境界与禅宗的三重境界来试作阐释。

  在中国美学思想史上,曾留下了唐代诗人王昌龄极为著名的“诗有三境”说:“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弛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现代诗歌《再别康桥》也有这“三境”。诗歌一、二节语出天然,由“白云出岫本无心”(所谓“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自然而然过渡到“流水下滩非有意”(所谓“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中荡漾”),如此矫矫出尘之姿,飘飘欲举之态,在白话诗中第一次使天下人耳目为之一新。诗人如此登高望远,“回眸”康河,从而在“极丽绝秀”的康河晚照的景色中“处身于境,视境于心” ,正是“因空见色”。一幅明净秀丽的画卷得以在他静静的观照下轻灵流转:西天的云彩、河畔的金柳、波光里的艳影、软泥上的青荇、榆荫下的清泉、揉碎在浮藻间的梦……凡此种种,诗人都能够做到“莹然掌中”,但依然只得“形似 ”,仅以“形似”之“物象”,构成主体内心的韵律与氛围。这层境界,虽然为后面诗境的递进作了必要的点染和铺垫,但依然处于一种目为物障、心被“色”碍的“物境”。

   接下来,是“情境” :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情为诗美,诗美之本。诗人“神与物移”,在现实与梦想的洄游中,经历了溯源而上追寻梦境的欢喜,心绪如潮,婉转绸缪,令人动容。这一情感境界,已跨越于物而高于物境,所谓“由色生情,传情入色”,已然达到了宗白华所说的“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物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灵动,渊然而深的灵境”,但仍然为“娱乐愁怨”所碍,虽具神思,仍处于“身缚之中”。 “深得其情”的诗,古今往来,数不胜数,但沾染于情,系缚于情,并非真正好诗。用佛教语言来说乃是:心垢、妄情、六根未得清净,并非“美”的最高境界。

   然而接下来的最后两节出人意料: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一个“但”字,以一种语法上的转折,恰似一路悠悠流淌的琴声中一个适切的指法,忽然跌宕一层,引渡听者进入弦外之境。“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仿佛黄庭坚的“罢吟窗外月沉江,万籁俱定七弦空”,以一种空间的飞跃,使读者直接越过文字之障而跨入未沾知性的自然的律动里。在这种诗意进程的自然重叠转折中,浮现的是一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般的天趣:诗人一路行来,走过心中的千山万水,蓦然回首,“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看到的依然是最初作别时的云彩。而“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当从诗意的斑斓重回梦醒后的四野悄然,诗人那一路婉转如箫声低咽的心音,最终消融于一种“空故纳万境”的冥思的空灵。由此“自色悟空”,在似乎连诗意的温柔与牧歌的韵味都消融于一体的异常淡远的心境中,诗人从“物境”与“情境”中解脱出来,消解了“物累”与“情累”:无论是灿烂的瞬间,还是美好的记忆,在最终的“挥一挥衣袖”里,全都“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此情此态,“心溶溶于玄境,意飘飘于白云,忘情物我之表,纵志有无之上”,诗人身处诗意的“空”境而回眸于“无”,只见淡淡的云彩在天边悠悠地游着,极度自由的心灵此岸与彼岸中已经来去无碍,已经深深地蕴含着佛禅意境的思想因子:“于六尘中,不离不染,来去自由,即是般若三味,自在解脱,名无念行”(《坛经》)。想起了李白的一首诗:“当其得意时,心与天壤俱。闲云随舒卷,安识身有无”,那种浑融超妙的自然意境,与《再别康桥》的这层意境大抵有几分相似。

  有趣的是,禅宗也有三种境界,对应于诗的三境。李泽厚曾说:“禅宗常说有三种境界,第一境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这是描写寻找禅的本体而不得的情况。第二境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这是指已经破法执我执,似已悟道而实尚未的阶段。第三境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这就是指在瞬刻中得到了永恒,刹那间已成终古。在时间是瞬间永恒,在空间则是万物一体,这也就是禅的最高境地了。”——不妨套用一下,《再别康桥》也有这三种境界:第一境是“旧梦满康河,何处觅行迹”,这是离别前的眷恋与缠绵 ,也是寻找旧梦而不得的情形;第二境是“星夜无人,独自放歌”(或曰“今夜谁家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这是沿着心境上溯洄游,欲解脱而尤沉湎于梦境的阶段;第三境是“挥手作别,刹那永恒”(或曰“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的境界),在挥手作别远去的瞬间,诗人已用他磅礴的想象力将康桥完整地托起,化为永远的心象镌刻在记忆里,再也不会随着时间的久远而褪色。——是的,“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一切有情,皆无挂碍”。层层剥开《再别康桥》那“山水离别诗”的清丽外衣,裸露出的乃是它本质的胴体:一首神韵天然的禅诗。“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 ,诗道的妙悟与佛家美学的觉悟思维原来是如此相契:“由直觉顿悟造成的对宇宙人生作超距离圆融观照的审美倾向,即在静观万象中超越社会、自然乃至逻辑思维的束缚,破二执,断二取,由空观达于圆觉,明心见性,实现以主观心灵为本体的超越,获取一种刹那间见永恒的人生体悟。”(蒲震元:《中国艺术意境论》)

  “心静则明,水止乃能照物。品超斯远,云飞而不碍空”。诗人在康河边一路行来,乃是一个拨开物障、超越情的执着而“明心见性”的心灵历程。这一明心见性的心灵历程,正犹如禅在日常生活中对自性的体悟过程。禅的体悟,往往是在自然山水中的放情达性,在自然的自由舒展中体验心与万物的契合,从而达到无我的、自在无碍的圆融澄明境界。这种生命本真的诗性存在方式,正是《再别康桥》所达到的一种诗意的禅境。

  涉江为谁采莲去,旧梦如歌星辉里;衣袖飘举,般若尤为解意。行云流水天涯去,康河苍烟落照里;扁舟一叶,解缆时共谁语?——诗人心灵的箫声静默之际,挥舞的衣袖尤在暮霭中飘荡;不惊醒康河的杨柳岸那些缠绵的往事,化作一缕轻烟已消失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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