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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我写作,为了让我分裂成很多人

    

   受访者:盛可以

   访问者:严彬

   受访时间:2014/4/26

   盛可以,70后,湖南益阳人。1994年定居深圳。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北妹》、《水乳》、《道德颂》、《死亡赋格》等六部长篇小说,以及《可以》、《留一个房间给你用》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作品被译多种文字出版发行。曾获多种奖项。被视为中国当代最杰出的女性作家之一。她的作品语言风格猛烈,热衷声音实验,涵盖情感和社会领域,以敏锐观察和冷酷书写而著称。

   “熟悉我作品的人,会发现我极少有这样温馨的笔触,这或许是故土之病带来的。”

   问:第一个问题,想谈谈我作为读者与你的相遇。和作家作品的相遇,往往也和遇到爱人一样,是一种恋爱,可以一见钟情。大约是前年,我在某期《人民文学》上读到你的短篇小说《捕鱼者说》,当时我感觉已经完全被这个叫做“盛可以”的作者捕获。那种纯熟的叙事和语言特色、生命体验,立即让我将你的作品设定为一个当代文学中一流水准的高度。这或许和我们是同乡、都生长于水土丰盛之地有关。这个作品中展现出来的湖区生活中黏稠的生死气息,那种挥之不去的传统生活,包括作品对属于湖区渔民(包含父女关系)命运的构造和追问,使我着迷。这种类型创作在你前后的创作中并不多见,写于2002年的《上坟》算是一例,虽然不够典型。你如何看待你与读者之间的关系、你故土有关的写作,以及后来为何又不大忠于它?

   答:经常收到读者反馈,有的读者能准确地抓住了作品的表达,同时也敏锐地察觉到作者的内心,仿佛茫茫人海中,多了一位知己,令人感动。

   《捕鱼者说》是一个叙事独特的短篇,以小孩视角看成人世界,里面有我对父爱的渴望与想像,对故乡与童年的回忆。熟悉我作品的人,会发现我极少有这样温馨的笔触,这或许是故土之病带来的。如今那些湖泊,荷塘几乎全部消失,余下的严重污染。

   故乡是我文学的发源地,也一直是我创作的源泉,是一座取之不尽的宝藏。我写过很多故乡人,他们几乎走进了我的每一部作品中。比如《北妹》中的钱小红,《道德颂》中的旨邑,还有很多短篇小说里的主人公。只不过他们有的进了城,有的在乡村。乡村的生活就是一口炖锅,揭开锅什么都能闻到,什么都能看到。我或许嗅到其中一味,就开始一个故事。比如在乡村葬礼上,我看见一个对丧事充满无限热情的智障,构思了短篇《香烛先生》,我试图进入这个智障的内心世界,他在新添弟弟,失去母爱之后,由于嫉妒而产生了邪恶,这几乎是人自我保护的一种本能。

   写作如果需要忠实什么,那也是忠实于自己。我只写能触发我内心涌动的事物,就像踩中一个地雷,我要写它的爆炸与伤亡。

   读完余华的《河边的错误》后大受刺激

   问:你的文学写作源头是什么?是否有所传承或受谁影响?

   答:我读书很少,辞职写作时,也只是一种急切写一本书的愿望,写小说还不知从何落笔,对文坛更是一无所知。写了十二年,搬了很多次家,移居过好些城市,处理了不少旧物,但是余华八十年代出版的那本《河边的错误》,我一直保存着。我要感谢鬼金,当年是他送了我这本短篇小说集,我看后大受刺激,后来又在书店站着看完《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呼喊》。当时我想,读这几本书够了,我知道怎么写了。当然这是一种无知的自信,无知的雌心勃发,但也是宝贵的,我对年轻时的自己表示赞赏。再后来读到福克纳,海明威……甚至伊恩麦克尤恩、尤瑟纳尔……每次无意间接触到令人惊喜的作家,总发现余华老师早在N年前熟知他们的作品,并推崇倍至,于是我想,看来我永远落在余华老师的后面了……

   问:如何看待你的作家身份?和作家残雪一样,你的作品被大量翻译到国外。和国内相当作家比较,你的作品更符合国外的口味吗?表现在哪里?

   答:有次和一个英国朋友打的士,他一上车就说他正在写一本关于中国人生活的书,很自然。但我没有勇气当着陌生人的面,理直气壮地说我在写书。遇到别人问我的职业时,我也略有尴尬,只含糊地说搞文化,从来不会说我是作家。现在我一般说我是画画的,尽管名不符实,但仍说得很顺溜,毫无愧意。还真有不少人是看了我的小画儿之后,才知道我是个写小说的。我也觉得有点意思。

   近些年中国文学翻译出去的态势在发展,中国文学慢慢进入世界读者视野,这条通道彻底打开,读者才能对中国文学有更清晰的了解。我不知道国外读者的口味,也从未加揣测或研究。外国出版商想翻译出版一本中国小说,诸多考量其实和中国出版是相似的,有特别注重读者口味和市场的,也有充分注重文学性价值的。作品翻译的多寡,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如果有一天,外国写作者开始模仿中国作家风格,偷师中国作家,中国文学才有资格说了不起。

   “我对于怡然自得的写作表示怀疑”

   问:七零年代作家,生于大变革时代之交,狂乱年代未在你们身上留下多么深刻的烙印,八零年代的思潮到来时,你们尚在少年,影响不如八零年代初进大学校门的那一代人。冯唐说,时代造就了你们这一拨“俗人”。你如何看待这一特征,以及它对你和你们这一代作家的影响。

   答:冯唐说的"俗人",可能指七十年代这拨人生在和平时期,社会不动荡,个人经历平庸,六十年代生人的理想和热血慢慢冷却,冷到我们这一代,只剩下认真面对俗世生活的面孔。大致想了想,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基本上是在场写作,反映当下生活,日常冲突、蝼蚁式生存遇境、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这当然是很宝贵的。这个表面不动荡的社会很丰富,沉到水下,就能看见各种浮生物,各种丑陋,各种危险,各种病菌。略略遗憾的是,或许是作家内心的敏锐不够,稍嫌温和,未能充分展示这一代作家体内的能量,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摁住脑袋。我对于怡然自得的写作表示怀疑。倘若稍加留意,不难发现,其实我们置身于一股黑色漩涡之中,我们可能面临的命运是,被平庸和沉默卷走。

   问:从你们的作品中,包括你的作品,不大能看到前人的影子,难以找到母体。你们似乎更为关系现实的、日常世界的表达。为什么?

   答:这个问题前面差不多答过了。:)行路者发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时,只好忙着赶路。专注赶路就是生活。我可能会坐在冰冷的石头上,看看地上前人的脚印,深浅,大小,哪些地方还有破坏与血迹,哪棵树上有某人当年留下的划痕。倒退着行走,一样能达到终点。

   问:你的上一代作家,余华、莫言、苏童等一辈人,比较容易从他们的作品,尤其是前期作品,看到西方现代派作家作品的痕迹,而在以八零年代为主的“先锋”过后,对于其下一代,七零一代的作家,创作特质未被很好地归纳。为什么?

   答:套用一句烂俗的话,你归纳,或不归纳,作家就在里,作品就在那里。写自己的,不操心这个,也懒得去想为什么。(编后记:实际上此问题已经在前面提到,即“在场写作”。)

   “一个想法诞生,或者打下一个标题,就一古脑儿往下写,不太注重结构”

   问:在你的中短篇小说中,你比较满意哪几个,为什么?

   答:我不会写中篇,写过几个,自己觉得一塌糊涂。对写中篇的兴趣不大,对万字左右的短篇情有独钟。早些年的短篇往往是仿佛是情绪,随时爆发随时终结,一个想法诞生,或者打下一个标题,就一古脑儿往下写,不太注重结构。后期慢些了,一个主题在脑海酝酿一段时间,并不急于动笔。

   我比较喜欢《缺乏经验的世界》、《捕鱼者说》、《手术》、《香烛先生》等,《香烛先生》刚写完不久,现在我的心里仍保持刚写完的那种充实感,我想它是我最满意的一篇,写到那个智障主角时,我觉得他就是我,我爱他。因而故事虽冷,叙事中仍有《捕鱼者说》的温暖。其实,我内心这一片柔软,远远比我的尖酸刻薄、冷硬凌厉更丰盛,更强大。

   《缺乏经验的世界》有意不写故事,只写瞬间,拉长心理时间,倾注于心理刻划,将一个普通的相遇变幻成显微镜下的毛孔,看起来惊心动魄。

   《手术》实写身体之病,实则写精神之病,其间的隐喻与移位,有点意思。

   “我的每一个字都是为自己写的。

   我作品的每一个人物,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我,或者是我的一部分,或者是我化身为人物,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问:在一个成熟作家的笔下,从她的作品中我们可以读到:有的作品是写她自己,有的作品是写给自己的,有的作品是对创作本身的挑战。在你身上,是否有这种考虑。比如我觉得,《缺乏经验的世界》像是触摸到了你自己,而《捕鱼者说》、甚至包括男性角度的《鱼刺》,更像是你为自己写的;有的作品明显与你的世界无关。你如何看待这些创作动机?

   答:我的每一个字都是为自己写的。我不为读者写作。聪明的读者不是家庭喂养的宠物,他们应该是森林中的野生动物,自己知道如何觅食。我作品的每一个人物,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我,或者是我的一部分,或者是我化身为人物,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人性不分性别,读者对人物产生共鸣,也正是由于他体验、或感受到了自己的某一部分被挖掘了。

   《捕鱼者说》是虚构的,故事里忧伤氤氲,那正是我五六岁时候的忧伤,渴望父爱,渴望摆脱父亲。《缺乏经验的世界》则是一种非常直接的个人经验,由于美的刺激,而产生对自己、对人生、以及女性性别的深刻审视。《鱼刺》是疯狂写作之初的2002年众多作品中的一个,我真的被鲫鱼刺卡了,疼得整夜不能睡,连续四天,连咽口水都费力。我当时觉得不能白受它折磨,要让这鱼刺卡得有点价值。于是一边体会它的残酷,一边开始构思,一个人被鱼刺卡了之后的狼狈。

   小说中虚构的日常琐碎很真实,但里面没有我的生活。有的作品作家可能有非常直接的关系,但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关联,情怀上的纠缠,是想像生活的可能。

   “写作者有太多顾虑,就会写粉饰性文字,在作品中暗立完美自我,和读者共炖一锅心灵鸡汤。”

   问:读《沉重的肉身》。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将人的性器和性行为,这种最为隐秘且“丑”的事物,写得如此迷人!在你笔下,男人的性器成为一种艺术品,如一种纯正的原始艺术的复活。而“我”渴望欣赏这一艺术品,并以“啜吮”的方式拥有它——不能以“占有”去形容,有损它的美——那是一种完完全全、彻彻底底、让人读了无法自持的美。你是如何做到的?谈谈这一经验。

   答:我正儿八经写小说前,读到某男性作者写有关女性生殖器的文章,写得非常好,非常形而上,非常有深度。我想,女性完全可以这般来品咂一下男性,于是戏作《沉重的肉身》,算作呼应。写这篇东西确需勇气。读者如我预期的那样,认为作者是品了很多卵,才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我的观点是,一个好演员,一定不是靠脸蛋演戏,一定是舍得外貌上的丑,舍得将漂亮脸蛋妆成平庸丑陋,比如好演员蒋雯丽在《立春》中的形象,像范冰冰那样的塑料演员,永远不可能塑造出这么深刻的人间烟火。

写作者有太多顾虑,就会写粉饰性文字,在作品中暗立完美自我,和读者共炖一锅心灵鸡汤。这样的例子不少。我十分庆幸写了这篇东西,这个大胆的开头,

预先拆毁了未来写小说的种种藩篱和禁忌,世界更深更宽更广。

   问:关于你的写作观,你曾说,“小说需要冒犯的力量”。直面人生,冒犯常识、冒犯日常生活,挑战黑暗和未知。你的不少作品中也体现了这一冒犯。长篇小说先不说,比如短篇小说《1937年的留声机》。你将故事背景拉到1930年代日军侵华时期,写一个叫做“麻生”的日本军人和你、你的家庭,甚至你们的人生观、民族观之间的关系、那种融合和挑战。它让我想起严歌苓的《小姨多鹤》,又让我想起在日本军人身上投名状似的战争行为。在其中“我”甚至对敌人有普通人的感情,有纠结。请你谈谈这种人道主义式的写作尝试,对你而言是何种冒犯,有何意义?

   答:在我这儿,冒犯不是要刻意去踩尾巴,尤其是踩民粹主义者的尾巴。这篇小说甫一刊出,不出所料,他们立即给我扣了一顶"汉奸"的帽子,各种言语批斗,表示对我错看、失望,等等诸如此类。

   我是一个作家,我写作时,心里只有小说人物,在肤色人种职业身份等各种外衣之下,跳动的都是一颗人心,如果倾向于人之性,初本恶,那么也可以说跳动的都是一颗兽心。被逼上战场的厌战者,和被侵者,都是弱者,受害者。有时候,好和坏是混沌不清的,需要发生一件具体的事情之后,水落石出。看《教父》,他打打杀杀,心狠手辣,个人魅力体现与此不无关系,谁也不觉得他是杀人犯,反倒觉得他是救世主,因而爱他,欣赏他。这是由于观众没有任何附加观念,没有预设的个人身份,所以客观,理性。我理解国人刻骨铭心的仇恨,我是一个写小说的,我不会像电视剧那样表现,总是中国人拿机关枪狂扫日本人,杀得痛快,过足干瘾。小说要求深入内部,展示细微,发现心灵角落的一点星火,让它燃烧。最后父亲一枪崩掉了麻生,也不是为民粹主义者崩的,那只是父亲合乎情理的爆发。

   《死亡赋格》,献给生于六十年代的中国人

   问:在你的长篇小说中,包括《北妹》、《水乳》、《道德颂》、《死亡赋格》等,前三者与日常生活和男女情感有关,其中《死亡赋格》题材大变,是一个政治背景下的关于追求自由的故事,有些寓言的味道,还有人说,它是反乌托邦小说。据说你也写得很辛苦。你为何作出这一尝试?向上一代、向文学更深层的探寻或者致敬?

   答:《死亡赋格》取自于保罗.策兰的诗名。向这位集中营中的幸存者诗人致敬。小说与诗歌有某种精神关联。精神大屠杀之后,有没有幸存者?谁是幸存者?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如何重新面对自己与生活。我试图在小说里呈现。这部长篇我写得最辛苦,常有笔力不逮之感,这是相比抒写男盗女娼之时的游刃有余而言。事实上在《死亡赋格》中有些段落和对白我写得非常兴奋,比如天鹅谷的基因制度,年轻人争执政府跟人民的关系,处理不符合数据指标的婴儿等等,自己都觉得背发凉。这本书是献给生于六十年代的中国人,因为这一代人在八十年代末正处于青春勃发的年纪,他们有信仰,有理想、有追求,对国家和社会满怀忧患。89年是一个分水岭,之后的经济大潮迅速淹没了一切,所有人齐步走,向钱看,信仰与理想一文不值。发展才是硬道理,到今天,热血余温一丝也不曾留下。八十年代灵光闪闪,梦想青春勃发,在资源更丰富,资讯更发达的今天,人们却只爱做春梦。

   问:在你的不少作品中,你似乎愿意将“我”设定为一个男性经验丰富的成熟女人形象,而这一形象,据你先前所述,又与你在日常生活中的特质存在较大反差。你如何看待创作中的这一种非经验性身份?或者说,你为何让读者产生这种感觉?

   答:单凭直接经验写作,太局限,也太危险,过于依赖现实,想象的机器会不自觉地停止运作。以前谈到过,我更看重间接经验,心、眼、耳,貌似放松,但随时都在接收与过滤各种信息,且在大脑中搅绊,有时并不知道要生产什么,只是搅绊,搅绊,也不是非要搅绊出什么,只是搅绊,职业性的。写作者不只是伏案时才在写作,其实半秒也不曾停歇,甚至连梦里也是。经验丰富的形象,对于带动探究揭示心灵深处更有帮助,离本质更近。真善美没有问题,没问题就没什么好写的,写了就是软弱的煽情。也没什么好鼓吹的,因为你不可能把所有人吹成同样的球。我喜欢写问题,写破洞,写腐烂,挪开华美的、自欺欺人的井盖,写黑井里的东西。

   “我写作,只是为了让我自己分裂成很多人”

   问:实际上,你的作品中有多种身份体现,语言风格上也是多变的。你并不大拘于自己南方水乡女人灵秀见长的特质。有时,你的作品语言风格是东北化的,有时又是极为白领的,如《白草地》。你也曾提到,作者需要有塑造人物、忠实地成为人物或环境所需的状态的能力。表现在文学语言上,这是否会模糊甚至丧失一个作者本可建立的个人文学风格?比如余华、苏童,等,都在长时间的创作中塑造比较稳定的文学背景。你有过一些考虑吗?

   答:是的,这个问题特别有意义。我埋头写了多年之后,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确有点繁枝乱长,但是风格主干坚在,没被肢解。我喜欢乱长,那些旁枝斜逸,便是我写作的乐趣之一。在写作乐趣和塑形之间,我更在意前者。我像小孩,有点贪玩,有点野,也知道夜了该回家,这种特质无形中也渗进了我的写作风格。我不懂、也不那么看重文学和写作上的规矩,我也不是奔进文学史来写作的。我写作,只是为了让我自己分裂成很多人,这些人成为我的朋友,陪我打发时间。童年起根深蒂固的孤独,延续至青春期,到如今“美人迟暮”,已经是弥天敝日。它不断孳生,水落石出,越来越坚硬可见。小时候是放养的,自己玩,不和人亲近,我对于跟人讲话总有不安,因为我不会说话,我视之为性格中非常严格的缺陷。这是我唯一不喜欢自己的地方。

   问:很多作家,包括评论家、读者,更为看重长篇小说,而比较轻视中短篇小说。我以为,长篇小说是一种文学修炼和圆满,用于获得文学地位和名声,中短篇小说则更能轻快地体现一个作者的创作才华,甚至更为适合当下这种“时间不够”的物质时代。从你本身,以及大环境出发,你如何看待这两种创作?

   答:的确存在这样的思维惯性和误区,以厚度和字数来评定作品,仿佛厚度可以填补质量,诗人伊沙说,长篇小说就是"往河里撒尿",恐怕也道出了某种事实。长篇小说并不一定优于短篇建立作家的文学地位,但在市场这一块肯定拥有更广泛的读者。功利性的写作,其媚俗味儿必然会渗透到作品中,一下就能嗅出来。每个人有自己的写作观,人生观,以及生存方式,这也决定了一个人的路途与方向,没必要统一思想。

   长篇需要有意思的闲笔,冗长的景状描写,建筑模式,家具细节,尽可以写个酣畅淋漓;短篇则是减法的写法,越是留白,越有余味;甚至故意避重就轻,不写实物,单写影子,光线下影子的变化,更能刺激阅读想像。写短篇就像一个裁缝坐在缝纫机前,目不转睛地注视针脚,双手灵巧,将衣料忽儿折叠,忽儿抻平,忽儿抖擞一下,脑海中存着那件成衣的样貌。量身制作一件好衣服,扎实的针脚,精准的尺寸,与精细的做工缺一不可。我尤为喜爱短篇这种体裁,它和好的生活节奏非常合拍。

   问:如何看待爱、孤独、自由之于一个作家的位置?

   答:也许正是这三个词组成了作家,它们像呼吸一样重要。爱,无论是意思狭獈的爱,还是宽泛的爱,都在丰富人的内心,激起人内心的善与怜。孤独是危险的,就像加缪的《局外人》,或者伊恩-麦克尤恩的短篇《蝴蝶》,孤独会产生可怕的结果;孤独是凛冽的,就像一盆凉水当头浇泼,令人清醒,孤独甚至催生了不少大艺术家。人们通常害怕孤独,它像黑夜的幽灵,当它在窗外徘徊,人们吓得瑟瑟发抖,不如索性关了灯,跟孤独好好聊聊,就像作家铺开稿纸,画家撑开画板,认清一个事物,心灵同样能获得自由。自由度是生命活力的刻表,作家在表达上的自由,很大程度就像拎着马灯走夜路,只有那么一轮光晕,小心谨慎孑孓而行,不如砸了马灯,借黑夜的微光,释放全部的勇气,用最敏锐的目光与判断,往前走。

   “我对人世间各种情感都持怀疑和悲观态度”

   问:是否可以说说你的日常生活,你生活中的朋友圈。这或许会更有益于我们触摸到你作品的深处。

   答:对于处理现实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比较无能,所以更多的是沉溺于虚构人物,纸上谈兵。我对人世间各种情感都持怀疑和悲观态度。一个人一辈子遇到的大部分人都是来耗费你的,只有极少的人,在你的生命中闪着灵光。朋友圈?我不喜欢戴箍。我的好朋友,他们都像一棵树一样,长在别处。虽近犹远,虽远犹近。

   问:你对未来创作生命有何构想,三年,五年,十年,三十年……

   答:我没有展望未来的习惯,好好活,趁父母健在,多尽点孝,想写什么就写,不管什么内容;想去哪里就去,不管路程多远。我倒是有计划画大幅的山水画,相比画画的轻松愉悦,写作简直是一种伪幸福,但我仍然依赖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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