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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潜:《雨天的书》

   周先生在《自序》里说:“今年冬天特别的多雨。……想要做点正经的工作,心思散漫,好象是出了气的烧酒,一点味道都没有,只好随便写一两行,并无别的意思,聊以对付这雨天的气闷光阴罢了。”这是《雨天的书》命名所由来。从这番解释看来,“书”与“雨”象是偶然的凑合;但是实际上这并非偶然,除着《雨天的书》这本短文集找不出更恰当的名目了。

   这书的特质,第一是清,第二是冷,第三是简洁,你在雨天拿这本书看过,把雨所生的情感和书所生的情感两相比较,你大概寻不出分别,除非雨的阴沉和雨的缠绵。这两种讨人嫌的雨性幸而还没渗透到《雨天的书》里来。

   在《苍蝇》篇里,作者引了小林一茶的一句诗:“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他接着说,“我读这一句常常想起自己的诗觉得惭愧,不过我的心情总不能达到那一步,所以也是无法。”在《自序》里,谈到这个缺憾,他归咎于气质境地说,“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国文学才有此种作品,自己还梦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勉强。象我这样褊急的脾气的人,生在中国这个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丁敬礼说,“文之工掘,吾自知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我们读周先生这一番话,固然不敢插嘴,但是总嫌他过于谦虚。小林一茶的那种闲情逸趣,周先生虽还不能比拟,而在现代中国作者中,周先生而外,很难找得第二个人能够做得清淡的小品文字。他究竟是有些年纪的人,还能领略闲中情趣。如今天下文人学者都在那儿著书或整理演讲集,谁有心思去理会苍蝇搓手搓脚!然而在读过装模做样的新诗或形容词堆成的小说(应该说“创作”)以后,让我们同周先生坐在一块,一口一口的啜着清茗,看着院子里花条虾蟆戏水,听他谈“故乡的野菜”、“北京的茶食”、二十年前的江南水师学堂和清波门外的杨三姑一类的故事,却是一大解脱。

   周先生自己说是绍兴人,没有脱去“师爷气”。他和鲁迅是弟兄,所以作风很相近。但是作人先生是师爷派的诗人,鲁迅先生是师爷派的小说家,所以师爷气在《雨天的书》里只是冷,在《华盖集》里便不免冷而酷了。《雨天的书》里谈主义和批评社会习惯的文字露出师爷气最鲜明,——尤其是从《我们的敌人》至《沉默》(九十五页至一百九十六页)二十几篇。这二十几篇文章未尝不好,但在全书中未免稍逊一筹。作者的谐趣在本书前半表现得最好。比方《死之默想》篇中有一段说:

   苦痛比死还可怕,这是实在的事。十多年前,有一个远房的伯母,十分困苦,在十二月底想投河寻死,(我们乡间的河是经冬不冻的)但是投了下去,她随即走了上来,说是因为水太冷了。

   这就是我所谓“冷”。他是准备发笑的,可是笑到喉头就忍住了。有时候他也忍不住,要流露在面孔上来,比方他批评反对泰戈尔来华的人说:

   这位梵志太翁无论怎么样了不得,我想未必能及释迦文佛,要说明他的演讲于将来中国的生活会有什么影响,我实在不能附和,……我悬揣这个结果,不过送一个名字,刊几篇文章,先农场真光剧扬看几回热闹,素菜馆洋书铺多一点生意罢了,随后大家送他上车完事,与罗素杜威(杜里舒不必提了)走后一样。然而目下那些热心的人急急皇皇奔走呼号,好象是大难临头,不知到底怕的是什么。

   这里他虽然好奇似的动了一动,却是还保存着一种轻视的冷静。

   作者的心情很清淡闲散,所以文字也十分简洁。听说周先生平时也主张国语文欧化,可是《雨天的书》里面绝少欧化的痕迹。我对于国语文欧化颇甚怀疑。近代大批评学者圣博甫(Sainte Beuvc)说《罗马衰亡史》著者格邦(Gibbon)的文字受法国的影响太深,所以减色不少。英法文构造相似,法文化的英文尤其有毛病。中文与西文悬殊太远,要想国语文欧化,恐不免削足就履。我并非说中文绝对不可参以欧化,我以为欧化的分量不示过重,重则佶屈不自然。想改良国语,还要从研究中国言文中习惯语气入手。想做好白话文,读若干上品的文言文或且十分必要。现在白话文的作者当推胡适之吴稚晖周作人鲁迅诸先生,而这几位先生的白话文都有得力于古文的处所。(他们自己也许不承认)我们姑且在《雨天的书》中择几段出来:

   我从小知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古训,后来又想溷迹于绅士淑女之林,更努力学为周慎。无如旧性难移,燕尾之服终不能掩羊脚,检阅旧书,满口柴胡,殊少敦厚温和之气。呜呼,我其终为“师爷派”矣乎?虽然,此亦属没有法子,我不必因自以为越人而故意如此,亦不必自因其为学士大夫所不喜而故意不如此。我有志为京兆人,而自然乃不容我不为浙人,则我亦随便而已耳。——《雨天的书》第五页。

   妻同我商量,若子的兄姊十岁前的时候,都花过十来块钱,分给用人并吃点东西当作纪念,去年因为筹不出这笔款,所以没有这样办,这回病好之后,须得设法来补做,并以祝贺病愈,她听懂了这会话的意思,便反对说,“这样办不好,倘若今年做了十岁,那么明年岂不就是十一岁么?”我们听了,不禁破颜一笑。——第三十三页。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间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甚适宜;喝茶时可吃的东西应当是轻淡的茶食。……江南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为堂倌所独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今变为丝,亦颇与茶相宜。——七十三页至七十四页。

   稍读旧书的人大约都觉得这种笔调,似旧相识。第一例虽以拟古开顽笑,然亦自有其特殊风味。吴稚晖的散文有趣,即不外乎此。现在我们不必评论是非,我们只说这种清淡的文章比较装模做样佶屈聱牙的欧化文容易引起兴味些;任凭新文学家们如何称赞他们的“创作”,我们普通的读者只能敬谢不敏的央求道:“你们那样装模做样堆字积句的文章固然是美,只是我们读来有些头痛。你们不能说得简单明了些么?”

   文学家们也许笑我们浅陋、顽固,但是我们都不管,我们有许多简朴的古代伟大作者,最近我们有《雨天的书》——虽然这只是一种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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