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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潜:读《委曲求全》

  

 

   在这个年头,写戏和演戏都是同样的费力不讨好。写了戏不一定有人去排演,排演了不一定有人去看,就是有人去看,也不一定有人能欣赏。这都 不能不叫从事新剧运动的人们扫兴。

   原因本来很简单,任何一种文艺上的新趣味,如果要在民众中间长得根 深蒂固,都得有长时期的培养。话剧的爱好在目前中国不能不算是一种新趣 味。作戏者和演戏者不但要创造他们的作品,还要创造能欣赏作品的群众。 就现势看,这种群众的产生还似乎遥遥无期。一般人看不起新剧固不用说, 就是从研究易卜生萧伯纳而养成戏剧趣味的人们也往往还在留恋皮黄和昆 曲,宁愿花两三块钱去听程砚秋或是韩世昌,不肯花六毛钱去看小剧社或是 旅行剧团的表演。他们总觉得旧戏的趣味比较浓厚。有一般人看到这种情形, 便替新剧的前途抱悲观,甚至以为旧戏不打倒,新剧就永不能抬头。其实这 都是过虑。拿西方的歌剧与话剧比较看,我们相信话剧比歌剧得到较大的听 众,不但是可能,而且是于理应然。我们并不必菲薄旧戏,它和话剧的着重 点本来不同,正有如西方的歌剧和话剧的着重点不同一样。现在一般人欢喜 听旧剧而不欢喜看新戏,是因为旧戏有较悠久的历史做后台,而新戏却还在 开荒。在开荒工作未完成以前,话剧的作者和演者还得站“在一种相当的寂 寞里”,像李健吾先生所抱怨的。

   这种寂寞终久是会打破的。单说表演,我相信在经过同样的训练之后,中国人的能力决不在西方人之下。十年前我在上海看过洪深先生所导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比后来我在伦敦所看到的原文表演,还来得更淋漓尽致。当 时上海的听众也非常踊跃,买不着座位的人往往求人说情,让他们进去站着 看。即此一端,可以证明话剧在中国不一定没有前途。我方才说,话剧的嗜 好还没有成为一种普遍的趣味,所以它不能流行,其实稍加思索,这还是不 成其为理由。老实说,新剧经过十几年的提倡而没有可满意的成绩,错处并 不在听众而在作者与演者。目前根本没有几个人在写话剧,写话剧者之中懂 得剧艺的技巧而又肯埋头死干,不苟合社会而求速成者更是寥寥。几部较受 欢迎的话剧大半是从外国文改译过来的。比如我近来接连两夜去看旅行剧团 的表演,四部戏之中——《梅萝香》,《买卖》,《妒》,《千方百计》——就有三部是从外国改译过来的。戏剧——尤其是喜剧——是不容易从某一国度搬到另一国度的,一则因为社会背景不同,二则因为各民族各社会的幽 默意识不同。以外国观众为对象的戏剧,无论改译得如何成功,到底不免是 隔着一层。它不是本地风光,总难得叫你亲热。

   王文显先生的《委曲求全》在今日中国话剧之中总算是一种可惊赞的成 就。它也是从外国文移译过来的,但是作者是一个道地的中国人,所描写的 也是道地的中国社会。乍看起来,它似乎带着很浓厚的外国风味,也许有人 觉得作者对于中国社会,像是用外国人的眼光去观察,用外国人的幽默去嘲 笑,甚至于主要的角色如王太太也带有几分西方女性的狡黠。但是如果你细 心体会,就会佩服他的观察老练而真切,他的嘲笑冷俏而酷毒。把它看浅一 点,它没有深文奥义,没有书卷气,凡是走街过路的人都可以陪作者笑一个 痛快;把它看深一点,它没有过于村俗的玩笑,没有浅薄的道德教训,只是 很客观的而且很文雅的把社会内幕揭开给你看。写喜剧做到这种雅俗共赏的 地步已经就很不容易了。

   《委曲求全》最耐人寻味的是它的技巧。先说它的结构。它共分三幕, 每幕都在一种极紧张的局面闭幕,每一个紧张的局面都叫人提心吊胆的预料 到某种事件会发生,而结果都恰与预料相反。剧情本很简单。主角王太太因 为要保全她丈夫——成达大学的会计——的饭碗,始而向要撤换她丈夫的顾 校长卖弄风骚,继而她和顾校长所做的一种可嫌疑的姿势成为仇家攻击顾校 长的资料,她又向查办顾校长的张董事卖弄风骚,结果那两位老奸巨滑—— 顾校长和张董事——都先后被她软化,而她丈夫仍然铁稳江山的做他的大学 会计。这是《委曲求全》的命名所由来。在这种极寻常的情境中,作者加以 穿插,于是情节转变,就离奇百出了。原来和王会计同在将被撤差之列的还 有一位注册员宋先生。王会计为人太忠厚,不能帮助顾校长报虚账;宋注册 员则浑身是一个大混蛋,卖试题,勾结教员,勾结学生,勾结听差,什么坏 事都肯做,而且都做得挺到家。“老实人都是傻子,聪明人全是光棍”,但 是无论是傻子,是光棍,既然不能做顾校长的走狗,他们都只得卷被包滚蛋, 至少在顾校长是这样想。但是事情不是这样简单。宋先生有觊觎校长位置的 关教授可利用,又有因为不买猪肝牛奶喂狗的校长听差陆海可利用,只要有 隙可乘,将卷被包滚蛋的或许不是他老宋而是顾校长自己。恰巧在宋先生和 陆海商议找把柄来拿顾校长的讹头头时,王太太来访问顾校长,请求把她丈 夫的续聘书提早发下,使她好安心添盖一间房屋。顾校长吞吞吐吐的把撤差 的风声露出,王太太始而肆口大哭大骂,继而因为顾校长极力向她表同情, 用右手环抱她的肩臂,她便捧起他的左手向他甜蜜地微笑说:“你待我这样 好!”在这个当儿,陆海猛然地推开门把宋先生引了进来。第一幕就闭在这 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神情中。这个风声一传出,顾校长的仇人关教授 自然就立刻活动起来。顾和关的胜负于是成为兴趣的中心。第二幕就描写他 们俩互斗鬼蜮伎俩。顾王纠葛的当场证人是宋先生和陆海,谁能买通他们, 就是谁操胜券。这个道理顾校长和关教授都很明白,顾校长的报酬是位置, 是金钱,是实惠,关教授所能拿得出来的只是一种渺茫的希望和虚声恫吓, 于是宋先生和陆海都倒在顾校长那一边去了。他们答应一口咬住在顾王相会 的早晨,从八点到十二点,他们都在学校池边钓鱼,还有新被加薪的园丁可 作证。这一手总算很狡黠,但是关教授的应付来得更加狡黠。他说他自己在 那天早晨也在池边钓鱼,并没有看见宋先生和陆海的影儿,如果要见证,他 可以立刻拉出两个学生来。钓鱼的串套既行不通,顾校长只得召紧急秘密会 议,另筹掩饰嫌疑的办法。大家正在勾心斗角之际,会议厅里书架后面猛然 钻出一个人来,很从容地说:“我听见许多奇怪的新闻,是不是我在梦里头?” 窗外一位年轻人便随声答道:“我靠着窗子的乱草后面念书哪。我也听到了 许多奇怪的新闻,你没有做梦。”原来这位装做梦听新闻的便是关教授,年 轻人是他买通的学生。这么一来,关教授不但能证明顾校长和王太太确有嫌 疑,而且能证明顾校长心虚胆怯,做尽串套来掩饰这种嫌疑。在第三幕中校 董会收到控告顾校长的呈文,关教授的后台老板张董事经过几番运动,被派 为查办员,调查顾校长和王太太是否有暧昧嫌疑。被审问的人——宋注册员, 陆海和花匠——都出乎意料之外,招认受顾校长的利诱威迫,帮助他撒谎做 假见证。最后被查询的就是王太太。她的脸上扑满了粉,唇上染满了胭脂, 身上洒满了香水,满面春风地飘进屋子来。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张董事那样 大官员在漂亮女人面前也还不过是一个人。她把女人所有的勾魂术都搬了出 来,张董事也把男子所有的丑态都尽量现出。他把审问的公事轻巧推开,让她的朱唇在他的左右两颊上印上两个很鲜明的红斑。后来他在大会中报告他 查询的结果,很庄严地宣告道:“对于王太太和顾先生的控告,说他们的行 为有失检点,我敢高高兴兴地告诉大家,是毫无根据,绝对不能成为理由的。” 大家自然都很高兴,只有关教授白欢喜了一场,白忙碌了一场。他唯一的报 复就是当着大众向张董事提议说:“张先生,现在你既然把人人都洗刷干净, 请准我提醒你一声,去把你自己的脸也洗个干净。”大家于是把视线都集中 到张董事两颊上的红斑,又很庄严地装作没有瞧见什么,这一部喜剧就这样 收了场。

   写戏剧难在布局,布局难在于每幕之中造成一种紧张空气,把听众的注 意和兴趣引起而又抓住。就这一点说,《委曲求全》几乎是无瑕可指。也许 有人嫌第一幕稍沉闷一点,但是这是不易避免的。戏剧第一幕的任命向来是 在埋伏线索和介绍角色,免不着一些比较沉闷的解释。第一幕的成功和失败 不在剧情的转变是否生动,而在所埋伏的线索能否酝酿出生动的剧情来。一 部戏好比个问题和它的答案,第一幕的职务就在把问题引出来。如观众看到 第一幕闭幕时,一方面很具体地瞧见一个有趣味的局面,一方面还提心吊胆 的等待下文,第一幕就算尽了它的责任。《委曲求全》的第一幕成功,就因 为到它闭幕时我们站在一种极紧张的空气中,想知道顾校长和王太太所做的 那副可嫌疑的姿势在下文究竟如何分解。第一幕不仅要引出问题,最要紧的 是要埋伏一些线索,让观众自己替问题找一个答案,换句话说,它应该引起 一种预料。戏剧能否引起趣味,就看它能否不断地引起预料;它能否引起快 感,就看它能否不断地跳出观众的预料之外。《委曲求全》的第二幕和第三 幕就是这样地不断地戏弄我们的预料。宋先生和陆海抓住把柄,我们预料他 们一定会串通关教授去倒顾校长,可是他们却帮顾校长去做掩饰嫌疑的串 套。宋陆既然钓鱼,我们预料关教授无隙可乘,顾校长也可以安然无事了, 可是钓鱼的串套终被拆穿,而顾校长的秘密会议反成为陷害他自己的铁证。 关教授既有人证,又有张董事做靠山,当然会赶去顾校长取而代之了,可是 结果使他扫兴的偏偏是这位张董事。从第一幕以后,《委曲求全》的剧情转 变是那样离奇而却又那样自然,从头到尾,一气贯串下来,没有一丝儿裂缝, 没有一刻儿松懈,这样紧张完密的结构是最能引起一般观众叫好的。

   就性格说,《委曲求全》的主要角色都是一个模子托出来的。他们无论是男是女,是主是奴,全是一群坏蛋。严格地说,他们只能算是一个性格在 不同的身分中现出不同的花样,根本很少个性。他们都会阿谀逢迎,都好欺 骗吓诈,都惯拿别人做自己的工具,目的都在争饭碗或是保全饭碗。“委曲 求全”者并不只是王太太,从顾校长关教授张董事以至于陆海马三,都是如此。王先生是唯一的例外。他是成达大学的唯一正经人,可是也是唯一的大 傻瓜。我们只见过他两次面,他每次都是很寒酸地争风吃醋,一点也不知趣, 但是每次都被他的太太提醒他的位置要紧,很勉强地忍气吞声,到底他也还 是一个“委曲求全”者。“天下乌鸦一般黑”,《委曲求全》的世界仿佛令 人起这样的感想,但是正因为这一层,它的颜色似乎单调一点。

   《委曲求全》的人物不但缺乏个性,而且也没有生展的痕迹。他们都是 福斯特(E.M.Forster)所说的“平滑性格”(flat character),出娘胎时 是什么样,到老时也还是那样。你想不到站在张董事面前的王太太和站在顾 校长面前的王太太是两样的人,你也想不到陆海或马三在另一情境中会现出 另一样的面目。他们的性格生下来就固定了,剧情的转变好比一面转动的镜子,把这种固定的性格的各方面逐渐显现出来。有一两个人的性格似乎只很 轻微的在这镜子前面拂过,现得很模糊。丁秘书就是如此。假如不是要他在 第一幕中做一个傀儡,他的存在简直是可有可无。就剧情说,马三和丁秘书 是同样的不必要,但是谁舍得丢开马三?丢开马三就是丢开第三幕的大部分 精采!假如丁秘书和马三一样的生动灵活,我们相信第一幕必定更加圆满。

   不过这番话似近于吹毛求疵。缺乏个性和生展都不能说是《委曲求全》 的角色的缺点,因为喜剧中的角色往往如此,而且《委曲求全》之所以为喜 剧不在它的角色而在它的情境。单说角色,王太太,马三和张董事都是很有趣的人物,叫你见过一面之后,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喜剧的最大功用在引起观众对于社会上种种丑拙加以嗤笑。但是笑的方法不同,笑的用意也不一致。《委曲求全》出现于美国舞台时,波斯顿的报 纸的评语中有这样的一段话:“这里笑着一种柔和恶嘲的微笑,自然是王文显先生在那里微笑,这是法国人最得意的舞台笔墨,然而这里来得更漂亮。” 我觉得这话有些欠斟酌。纤巧化的轻妙而酷毒的法兰西式的微笑似乎并不是《委曲求全》的特色。《委曲求全》的作者的幽默似乎与英美人的幽默比较 接近。他的对话俏皮直爽,有时令人想到谢里丹和王尔德。最难得的是他那一副冷静的客观的态度。他只躲在后台笑,不向任何人表示同情或嫌恶,不宣传任何道德的或政治的主张。你看完他的戏之后,也只是笑一个饱,不会惦念到什么问题上去。在听腻了萧伯纳式的教训之后,我们觉得《委曲求全》 是一种康健的调剂。写戏时免不着有时要想到观众。《委曲求全》原用英文 写成的,作者心目中的观众大概是英美人,——至少是受过英美式教育的人。 因此它的幽默或许容易被一般中国观众忽略过去。比如王太太和顾校长讨论 狗好还是孩子好的一段对话,在中国观众看来,或许嫌其对于动作加以不必 要的停滞,但是这恰是西方的观众所惯于欣赏的。

   译书往往比著书难,译戏剧尤其难。我们庆贺王文显先生的成功,不能带的庆贺他的译者李健吾先生。近来译戏最成功的要算洪深先生,但是 他实在不是翻译而是改造。李健吾先生很忠实地在翻译,而同时他的行文语 气全依中国习惯,叫你忘记他是翻译。尤其可贵的他是在译戏而不只在译书。 他的译文句句能表现剧情,句句可拿上舞台去演。这种译法是值得翻译家们揣摩的。

   原载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138 期,1935 年 2 月 10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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