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的散文可以说是始于文学革命。在清末戊戌前后也曾有过白话运动,但这乃是教育的而非文学的。我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第五讲中这样说过:
“在这时候曾有一种白话文字出现,如《白话报》、《白话丛书》等,不过和现在的白话文不同,那不是白话文学,而只是因为想要变法,要使一般国民都认识些文字,看看报纸,对国家政治都可明瞭一点,所以认为用白话写文章,可得到较大的效力。因此,我以为,那时候的白话,和现在的白话文有两点不同。
“第一,现在的白话文是话怎么说便怎么写,那时候却是由古文翻白话。有一本《女诫注释》,是那时候的《白话丛书》《光绪辛丑出板》之一,序文的起头是这样:
梅侣做成了《女诫》的注释,请吴芙做序,吴芙就提起笔来写道,从古以来,女人有名气的极多,要算曹大家第一,曹大家是女人当中的孔夫子,《女诫》是女人最要紧念的书。
“又后序云:
华留芳女史看完了裘梅侣做的曹大家《女诫注释》,叹一口气说道,唉,我如今想起中国的女子,真没有再比他可怜的了。“这仍然是古文里的格调,可见那时的白话是作者用古文想出之后又翻作白话写出来的。
“第二,是态度的不同。现在我们作文的态度是一元的,就是无论对什么人,作什么事,无论是著书或随便的写一张字条儿,一律都用白话。而以前的态度则是二元的,不是凡文字都用白话写,只是为一般没有学识的平民和工人才写白话的。因为那时候的目的是改造政治,如一切东西都用古文,则一般人对报纸仍看不懂,对政府的命令也仍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只好用白话。但如写正经的文章或著书时,当然还是作古文的。因而我们可以说,在那时候古文是为老爷用的,而白话是为听差用的。
“总之,那时候的白话是出自政治方面的需求,只是戊戌变法的馀波之一,和后来的白话文可说是没有多大关系的。”(邓恭三纪录)
话虽如此,那时对于言文问题也有很高明的意见的,如黄遵宪在光绪十三年(一八八七)著《日本国志》,卷三十二《学术志二》记日本文字,末云:
泰西论者谓五部洲中以中国文字为最古,学中国文字为最难,亦谓语言文字之不相合也。然中国自虫鱼云鸟屡变其体,而后为隶书为草书,余乌知夫他日者不又变一字体为愈趋于简愈趋于便者乎。自《凡将》《训纂》逮夫《广韵》《集韵》,增益之字积世愈多,则文字出于后人创造者多矣,余又乌知夫他日者不见孽生之字为古所未见今所未闻者乎。周秦以下文体屡变,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谕批判,明白晓畅,务期达意,其文体绝为古人所无,若小说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笔之于书者,则语言文字几乎复合矣,余又乌知夫他日者不更变一文体为适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乎。嗟乎,欲今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其不得不于此求一简易之法哉。
就是《白话丛书》的编者裘廷梁在代序《论白话为维新之本》(戊戌七月)中也有这样的话:使古之君天下者崇白话而废文言,则吾黄人聪明才力无他途以夺之,必且务为有用之学,何至闇没如斯矣。吾不知夫古人之创造文字,将以便天下之人乎,抑以困天下之人乎?人之求通文字,将驱遣之为我用乎,抑将穷志尽气受役于文字,以人为文字之奴隶乎?
且夫文字至无奇也,苍颉沮诵造字之人也,其功与造话同,而后人独视文字为至珍贵之物,从而崇尚之者,是未知创造文字之旨也。今夫一大之为天也,山水土之为地也,亦后之人踵事增华从而粉饰之耳,彼其造字之始本无精义,不过有事可指则指之,有形可象则象之,象形指事之俱穷,则亦任意涂抹,强名之曰某字某字,以代结绳之用而已。今好古者不闻其尊绳也,而独尊文字,吾乌知其果何说。或曰,会意谐声非文字精义耶?曰,会意谐声,便记认而已,何精义之有。中文也,西文也,横直不同而为用同。文言也,白话也,繁简不同而为用同。只有迟速,更无精粗,必欲重此而轻彼,吾又乌知其何说也。
且夫文言之美非真美也,汉以前书曰群经曰诸子曰传记,其为言也必先有所以为言者存,今虽以白活代之,质干具存,不损其美。汉后说理记事之书,去其肤浅,删其繁复,可存者百不一二,此外汗牛充栋,效颦以为工,学步以为巧,调朱傅粉以为妍,使以白话译之,外美既去,陋质悉呈,好古之士将骇而走耳。又有云:“故曰,辞达而已矣。后人不明斯义,必取古人言语与今人不相肖者而摹仿之,于是文与言判然为二,一人之身而手口异国,实为二千年来文字一大厄。”黄氏云:
“居今之日读古人书,徒以父兄师长递相传授,童而习焉,不知其艰,苟迹其异同之故,其与异国之人进象胥舌人而后通其言辞者,相去能几何哉。”二者意思相似,都说得很通达,“手口异国”一语更很得要领,这种态度颇有点近于一元化的了,但是这总是极少数,在那时办白话报等的人大都只注重政治上的效用也是事实,而且无论理论如何写出来的白话文还不能够造成文艺作品,也未曾明白地有此种企图。十二年后即宣统庚戌(一九一0)在东京的旧《民报》社员编刊一种《教育今语杂志》,于“共和纪元二千七百五十一年”一月创刊,共出了六册,内容于社说外分中国文字学、群经学、诸子学、历史学、地理学、教育学等七门,用白话讲述,目的在于行销南洋各地,宣传排满,如发刊缘起中所说,“期邦人诸友发思古之幽情,勉为炎黄之肖子焉。”撰稿者有章太炎、陶焕卿、钱德潜诸人。那时钱君还不叫作“玄同”,只单名一个“夏”字,取其为“中国人也”的意思,在《今语杂志》中署名“浑然”,撰过两篇关于文字学的文章,第一册里有一篇《共和纪年说》,主张用周召共和来做中国纪年,也是他所写的。今抄录一节,可以见当时的文体与论调:还有那外国人打进来,灭了我国,自称皇帝,像那元朝的样子,我们中国人倘然还有一口气没有绝,总不应该扁扁服服,做他的奴隶牛马,自称大元国的百姓。他的国号纪年不但和我们不相干,并且是我们所绝不应该承认他的。但是从宋帝赵昺赴海以后,天完帝徐寿辉起义以前,这七十一年中间中国竟没有皇帝,到这种时候用皇帝来纪年的竟没有法子想了,就是真讲爱国保种的也止好老老面皮用元朝来纪年了。你们想,中国史上用外国人纪年,道理上怎么讲得过去,况且中国没有皇帝可纪元的时候还不止宋和天完间的七十一年么?
那时的作者自然也是意不在文,因为目的还是教育以及政治的,其用白话乃是一种手段,引渡读者由浅入深以进于古学之堂奥者也。
民国六年以至八年文学革命的风潮勃兴,渐以奠定新文学的基础,白话被认为国语了,文学是应当“国语的”了,评论小说诗戏曲都发达起来了,这是很热闹的一个时代,但是白话文自身的生长却还很有限,而且也还没有独立的这种品类,虽然在《新青年》等杂志上所谓随感录的小文字已经很多。
八年三月我在《每周评论》上登过一篇小文,题曰《祖先崇拜》,其首两节云:
“远东各国都有祖先崇拜这一种风俗。现今野蛮民族多是如此,在欧洲古代也已有过。中国到了现在,还保存这部落时代的蛮风,实是奇怪。据我想,这事既于道理上不合,又于事实上有害,应该废去才是。
“第一,祖先崇拜的原始的理由,当然是本于精灵信仰。原人思想以为万物都有灵的,形体不过是暂时的住所。所以人死之后仍旧有鬼,存留于世上,饮食起居还同生前一样。这些资料须由子孙供给,否则便要触怒死鬼,发生灾祸。这是祖先崇拜的起源。现在科学昌明,早知道世上无鬼,这骗人的祭献礼拜当然可以不做了。这种风俗,令人废时光,费钱财,很是有损,而且因为接香烟吃羹饭的迷信,许多男人往往藉口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谬说,买妾蓄婢,败坏人伦,实在是不合人道的坏事。”
无论一个人怎样爱惜他自己所做的文章,我总不能说上边的这两节写得好,它只是顽强地主张自己的意见,至多能说得理圆,却没有什么馀情,这与浑然先生的那篇正是同等的作品。民国十五年五月我写了一篇五百字的小文,投寄《晨报》,那时还没有副刊,便登在“第七版”上,题曰《美文》:
“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批评的,是学术性的。二记述的,是艺术性的,又称作美文。这里边又可以分出叙事与抒情,但也很多两者夹杂的。这种美文似乎在英语国民里最为发达,如中国所熟知的爱迭生,兰姆、欧文,霍桑诸人都做有很好的美文,近时高尔斯威西、吉欣,契斯透顿也是美文的好手。读好的论文,如读散文诗,因为他实在是诗与散文中间的桥。中国古文里的序记与说等,也可以说是美文的一类。但在现代的国语文学里,还不曾见有这类文章,治新文学的人为什么不去试试呢?我以为文章的外形与内容的确有点关系,有许多思想,既不能作为小说,又不适于做诗,便可以用论文式去表他。他的条件同一切文学作品一样,只是真实简明便好。我们可以看了外国的模范做去,但是需用自己的文句与思想,不可去模仿他们。《晨报》上的《浪漫谈》,以前有几篇倒有点相近,但是后来(恕我直说)落了窠臼,用上多少自然现象的字面,衰弱的感伤的口气,不大有生命了。我希望大家卷土垂来,给新文学开辟出一块新的土地来,岂不好么。”
《浪漫谈》里较好的一篇我记得是讲北京街道的,作者是罗志希,此外的却都记不得了。《晨报》第七版不久改成副刊,是中国日报副刊的起首老店,影响于文坛者颇大,因为每日出版,适宜于发表杂感短文,比月刊周刊便利得多,写文章的人自然也多起来了。以后美文的名称虽然未曾通行,事实上这种文章却渐渐发达,很有自成一部门的可能。十一年三月胡适之给《申报》做《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第十节中讲到白话文学的成绩,曾这样说;
第三,白话散文很进步了。长篇议论文的进步,那是显而易见的,可以不论。这几年来,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发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这一类的小品,用平淡的谈话,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这一类作品的成功,就可彻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了。
新文学中白话散文的成功比较容易,却也比较迟,原来都是事实。十九年九月我给《近代散文抄》做序,有一部分是讲小品文的起源变迁的:
“小品文是文艺的少子,年纪顶小的老头儿子。文艺发生次序大概是先韵文,次散文,韵文之中又是先叙事抒情,次说理,散文则是先叙事,次说理,最后才是抒情。借了希腊文学来做例,一方面是史诗和戏剧,抒情诗,格言诗,一方面是历史和小说,哲学,——小品文,这在希腊文学盛时实在还没有发达,虽然那些哲人(Sophistai)似乎有这一点气味,不过他们还是思想家,有如中国的诸子,只是勉强去仰攀一个渊源,直到基督纪元后希罗文学时代才可以说真是起头了,正如中国要在晋文里才能看出小品文的色彩来一样。
“我卤莽地说一句,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他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未来的事情,因为我到底不是问星处,不能知道,至于过去的史迹却还有点可以查考。我想古今文艺的变迁曾有两个大时期,一是集团的,一是个人的。在文学史上所记大都是后期的事,但有些上代的遗留如歌谣等,也还能推想前期的文艺的百一。在美术上便比较地看得明白,绘画完全个人化了,雕塑也稍有变动,至于建筑,音乐,美术工艺如陶瓷等,却都保留原始的迹象,还是民族的集团的而非个人的艺术,所寻求表示的也是传统的而非独创的美。在未脱离集团的精神之时代,硬想打破他的传统,又不能建立个性,其结果往往青黄不接,呈出丑态,固然不好,如以现今的瓷器之制作绘画与古时相较,即可明瞭,但如颠倒过来叫个人的艺术复旧于集团的,也不是很对的事。对不对是别一件事,与有没有是不相干的,所以这两种情形直到现今还是并存,不,或者是对峙着。集团的美术之根据最初在于民族性的嗜好,随后变为师门的传授,遂由硬化而生停滞,其价值几乎只存在技术一点上了。
“文学则更为不幸,授业的师傅让位于护法的君师,
于是集团的文以载道与个人的诗言志两种口号成了敌对,在文学进了后期以后,这新旧势力还永远相搏,酿成了过去的许多五花八门的文学运动。在朝廷强盛,政教统一的时代,载道主义一定占势力,文学大盛,统是平伯所谓‘大的高的正的’,可是又就‘差不多总是一堆垃圾,读之昏昏欲睡’的东西。一直到了颓废时代,皇帝祖师等等要人没有多大力量了,处士横议,百家争鸣,正统家大叹其人心不古,可是我们觉得有许多新思想好文章都在这个时代发生,这自然因为我们是赞成诗言志派的缘故。小品文则又在个人的文学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他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适宜的手法调理起来,所以是近代文学的一个潮头,他站在前头,假如碰了壁时自然也首先碰壁。”
这是我的私见,可以拿来说明小品散文晚起的缘故,但是其成功又似比较容易,却还有别的理由。十五年五月我有给平伯的一封信云:
“王季重文殊有趣,唯尚有徐文长所说的以古字奇字替代俗字的地方,不及张宗子的自然。张宗子的《琅嬛文集》中记泰山及普陀之游的两篇文章似比《文饭小品》各篇为佳,此书已借给颉刚,如要看可以转向他去借。我常常说现今的散文小品并非五四以后的新出产品,实在是‘古已有之’,不过现今重新发达起来罢了。由板桥冬心溯而上之这班明朝文人再上连东坡山谷等,似可编出一本文选,也即为散文小品的源流材料。此件事似大可以做,于教课者亦有便利。现在的小文与宋明诸人之作在文字上固然有点不同,但风致实是一致,或者又加上了一点西洋影响,使他有一种新气息而已。”十五年十一月在重刊《陶庵梦忆》序上也说:
“我常这样想,现代的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国的影响最少,这与其说是文学革命的,还不如说是文艺复兴的产物,虽然在文学发达的程途上复兴与革命是同一样的进展。在理学与古文没有全盛的时候,抒情的散文也已得到相当的长发,不过在学士大夫眼中自然也不很看得起。我们读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觉得与现代文的情趣几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难免有若干距离,但如明人所表示的对于礼法的反动则又很有现代气息了。”十七年五月作《杂拌儿》跋,引了上边这一节之后又说道:
“唐宋文人也作过些性灵流露的散文,只是大部自认为文章游戏,到了要做正经文章时便又照着规矩去做古文。明清时代也是如此,但是明代的文艺美术比较地稍有活气,文学上颇有革新的气象,公安派的人能够无视古文的正统,以抒情的态度作一切的文章,虽然后代批评家贬斥他们为浅率空疏,实际却是真实的个性的表现,其价值在竟陵派之上。以前的文人对于著作的态度可以说是二元的,而他们则是一元的,在这一点上与现代写文章的人正是一致。现在的人无论写什么都用白话文,也就是统一的一例,与庚子前后的新党在《爱国白话报》上用白话,自己的名山事业非用古文不可的绝不相同了。以前的人以为文是以载道的东西,但此外另有一种文章却是可以写来消遣的,现在则又把他统一了,去写或读可以说本以消遣,但同时也就是传了道了,或是闻了道。除了还是想要去以载道的老少同志以外,我想现在的人的文学意见大抵是这样,这也可以说是与明代的新文学家的意思相差不远的。在这个情形之下,现在的文学——现在只就散文说——与明代的有些相像,正是不足怪的,虽然并没有模仿,或者也还很少有人去读明文,又因时代的关系在文字上很有欧化的地方,思想上也自然要比四百年前有了明显的改变。现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条湮没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后又在下流被掘了出来,这是一条古河,却又是新的。”在上文又曾这样说:
“这风致是属于中国文学的,是那样地旧而又这样地新。”这一句话我觉得说的颇得要领。同年十一月作《燕知草》跋,有云:
“我也看见有些纯粹口语体的文章,在受过新式中学教育的学生手里写得很是细腻流丽,觉得有造成新文体的可能,使小说戏剧有一种新发展,但是在论文,——不,或者不如说小品文,不专说理叙事而以抒情分子为主的,有人称他为絮语过的那种散文上,我想必须有涩味与简单味,这才耐读,所以他的文词还得变化一点,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我说雅,这只是说自然大方的风度,并不要禁忌什么字句,或者装出乡绅的架子。平伯的文章便多有这些雅致,这又就是他近于明朝人的地方。不过我们要知道,明朝的名士的文章诚然是多有隐遁的色彩,但根本却是反抗的,有些人终于做了忠臣,如王谑庵到复马士英的时候便有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的话,大多数的真正文人的反礼教的态度也很显然,这个统系我相信到了李笠翁袁子才还没有全绝,虽然他们已都变成了清客了。
“中国新散文的源流我看是公安派与英国的小品文两者所合成,而现在中国情形又似乎正是明季的样子,手拿不动竹竿的文人只好避难到艺术世界里去,这原是无足怪的。我常想,文学即是不革命,能革命就不必需要文学及其他种种艺术或宗教,因为他已有了他的世界了。接着吻的嘴不再要唱歌,这理由正是一致。但是,假如征服了政治的世界而在别的方面还有不满,那么当然还有要到艺术世界里去的时候,拿破伦在军营中带着《少年维特的烦恼》可以算作一例。文学所以虽是不革命,却很有他的存在的权利与必要。”
二十一年十一月所写《杂拌儿之二》序中云:
“所谓言与物者何耶,也只是文词与思想罢了,此外似乎还该添上一种气味。气味这个字仿佛有点暧昧而且神秘,其实不然。气味是很实在的东西,譬如一个人身上有羊膻气,大蒜气,或者说是有点油滑气,也都是大家所能辨别出来的。这样看去,三代以后的文人里我所喜欢的有陶渊明颜之推两位先生,恰巧都是六朝人物。此外自然也有部分可取,即如上边所说五人(案即白采、苏曼殊、沈复、史震林、盛此公)中,沈三白史梧冈究竟还算佼佼者,《六记》中前三篇多有妙文,《散记》中记游纪风物如卷二记蟋蟀及姑恶鸟等诸文皆佳,大抵叙事物抒情绪都颇出色,其涉及人生观处则悉失败也。孔子曰,曷各言尔志。我们生在这年头儿,能够于文字中去找到古今中外的人听他言志,这实在已是一个快乐,原不该再去挑剔好丑。但是话虽如此,我们固然也要听野老的话桑麻,市侩的说行市,然而友朋间气味相投的闲话,上自生死兴衰,下至虫鱼神鬼,无不可谈,无不可听,则其乐益大,而以此例彼,人情又复不能无所偏向耳。
“胡乱的讲到这里,对于《杂拌儿之二》我所想说的几句话可以接得上去了。平伯那本集子里所收的文章大旨仍旧是杂的,有些是考据的,其文词气味的雅致与前编无异,有些是抒情说理的,如《中年》等,这里边兼有思想之美,是一般文士之文所万不能及的。此外有几篇讲两性或亲子问题的文章,这个倾向尤为显著。这是以科学常识为本,加上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理智,调和成功的一种人生观,以此为志,言志固佳,以此为道,载道亦复何碍。此刻现在中古圣徒遍于目前,欲找寻此种思想盖已甚难,其殆犹求陶渊明颜之推之徒于现代欤。”
以上都是我对于新文学的散文之考察,陆续发表在序跋中间,所以只是断片,但是意思大抵还是一贯,近十年中也不曾有多大的变更。二十一年夏间的北平辅仁大学讲演即是以这些意思为根据,简单地联贯了一下。《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第二讲中云:
“对于这复古的风气揭了反叛的旗帜的,是公安派和竟陵派。公安派的主要人物是三袁,即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人,他们是万历朝的人物,约当西历十六世纪之末至十七世纪之初。因为他们是湖北公安县人,所以有了公安派的名称。他们的主张很简单,可以说和胡适之先生的主张差不多。所不同的,那时是十六世纪,利玛窦还没有来中国,所以缺乏西洋思想。(他们也有新思想,乃是外来的佛教,借来与儒教思想对抗。)假如从现代新文学的主张要减去他所受到的西洋影响,科学哲学以及文学各方面的,那便是公安派的思想和主张了。而他们对于中国文学变迁的看法,较诸现今的谈文学的人或者还要更清楚一点。理论和文章都很对很好,可惜他们的运气不好,到清朝他们的著作便都成为禁书了,他们的运动也给乾嘉的文人学者所打倒了。”
我相信新散文的发达成功有两重的因缘,一是外援,一是内应。外援即是西洋的科学哲学与文学上的新思想之影响,内应即是历史的言志派文艺运动之复兴。假如没有历史的基础,这成功不会这样容易,但假如没有外来思想的加入,即使成功了也没有新生命,不会站得住。关于言志派我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第三讲中略有说明云:
“言志派的文学可以换一名称,叫做即兴的文学;载道派的文学也可以换一名称,叫做赋得的文学。古今来有名的文学作品通是即兴文学。例如《诗经》上没有题目,《庄子》有些也无篇名,他们都是先有意思,想到就写下来,写好后再从文章里将题目抽出的。赋得的文学是先有题目,然后再按题作文。自己想出的题目作时还比较容易,考试所出的题目便有很多的限制,自己的意思不能说,必须揣摩题目中的意思,如题目是孔子的话,则须跟着题目发挥些圣贤道理,如题目为阳货的话,则又非跟着题目骂孔子不可。”末了这几句话固然是讲做真八股者的情形,但是一般的载道派也实在都是如此。我这言志载道的分派本是一时便宜的说法,但是因为诗言志与文载道的话,仿佛诗文混杂,又志与道的界限也有欠明瞭之处,容易引起缠夹,我曾追加地说明道:
“言他人之志即是载道,载自己的道亦是言志。”这里所说即兴与赋得,虽然说得较为游戏的,却很能分清这两者的特质。重复地说,新散文里这即兴的分子是很重要的,在这一点上他与前一期的新文学运动即公安派全然相同,不过这相同者由于趋势之偶合,并不由于模拟或影响。我们说公安派是前一期的新文学运动,却不将他当作现今新文学运动的祖师,我们读公安派文发见与现代散文有许多类似处觉得很有兴味,却不将他当作轨范去模仿他。这理由是很简明的。新散文里的基调虽然仍是儒道二家的,这却经过西洋现代思想的陶熔浸润,自有一种新的色味,与以前的显有不同,即使在文章的外观上有相似的地方。
我不讳言中国思想里的儒道二家的基调,因为这是事实,非言论所能随便变易,我也并不反对,因为觉得这个基本也并不一定比西洋的宗教思想坏,他更容易收容唯物的常识而一新其面目,如我们近来所见。我常想儒道法实在原是三位一体,儒家一面有他的理想,一面又想顾实行,结果是中庸一路,若要真去实行,却又不能不再降低而成法家,又如抛开实行,便自然专重理想而成道家了。这在当初创始的都是高明的人,后来禁不起徒子徒孙的模拟传说,一样地变成了破落户,其间也有陶渊明颜之推等人能自振作的,实际已是江河日下之势,莫可挽救了。外来的思想也曾来注灌过,如佛教是也,这原是伟大的思想,很可以佩服的,可是他自成一统系,他的倾向又比道家更往左走,他的影响好容易钻到文学里去之后,结果只有两样,这如不是属于宗教类的佛教文学,那就是近似道家思想的一种空灵作品而已。公安派的文学大约只做到这里,现在的要算是进一程了。为什么呢?这便因为现在所受的外来影响是唯物的科学思想,他能够使中国固有的儒道思想切实地淘炼一番,如上文说过,以科学常识为本,加上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理智,调合成功一种人生观,“以此为志,言志固佳,以此为道,载道亦复何碍。”论理,这应该是中国现文坛的普遍的情形,盖中国向无宗教思想的束缚,偏重现实的现世主义上加以唯物的科学思想,自当能和合新旧而别有成就。事实却不尽然,没有能够抓得住这二者的主脑,也没有能够把他们捏作一团,那么结果不是做出一篇新的土八股便是旧的传教的洋话。这也正是无怪的。过去的时间的力量太大了,现在的力量又还太短,虽然期望好文章的出现也是人情,然而性急也无用处,还只好且等待着耳。
对于新文学的散文我的意见大抵就只是如此,要分时期分派别的讲我觉得还无从说起,从民六到现今还没有二十年,何况现在又只以前十年为限呢。我看文艺的段落,并不以主义与党派的盛衰为唯一的依据,只看文人的态度,
这是夹杂宗教气的主张载道的呢,还是纯艺术的主张载道的呢,以此来决定文学的转变。现在还是混乱时期,这也还难说,因为各自在那里打转身,似乎都很少真是明确态度。我是这样看,也就是这样地编选。我与郁达夫先生分编这两本散文集,我可以说明我的是那么不讲历史,不管主义党派,只凭主观偏见而编的。这一册里共计有十七人,七十一篇。这里除了我与郁先生约定互相编选之外,其馀的许多人大都是由我胡抓瞎扯的。关于这些人有几件事应得说明,今列记于下:
一、有四位已故的人,即徐志摩,刘半农,刘大白,梁遇春,都列在卷首。所选的文章不以民国十五年为限,这可以算是一个例外,但是却也不能说是没有理由的。
二、吴稚晖(这里活人也一律称名,不加先生,下均同。)实在是文学革命以前的人物,他在《新世纪》上发表的妙文凡读过的人是谁也不会忘记的。他的这一种特别的说话法与作文法可惜至今竟无传人,真令人有广陵散之感。为表示尊重这奇文起见,特选录在民十以后所作几篇,只可惜有些现今恐有违碍不能重印,所以只抄了短短的两篇小文。
三,议论文照例不选,所以有些人如蔡孑民,陈独秀,胡适之,钱玄同,李守常,陶孟和等的文章都未曾编入。这里就只选了顾颉刚的一篇《古史辨序》,因为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自叙,胡适之的《四十自述》或者可以相比,不过出得太迟了,已经在民十五之后。《新潮》上还有一篇讲旧家庭的文章,署名“顾诚吾”,也可备选,因为是未完的稿,所以决定用了这序文。
四,废名所作本来是小说,但我看这可以当小品散文读,不,不但是可以,或者这样更觉得有意味亦未可知。今从《桥》中选取六则,《枣》中也有可取的文章,因为著作年月稍后,所以只好割爱了。
五,此外还有些人本拟收入,如梁实秋,沈从文,谢六逸,章克标,赵景深等,只可惜大部分著作都在民十五以后,所以不能收在这一集里。近十年来作者如林,未能尽知,自多遗漏,咎何能辞,但决无故意抹杀之事,此则自审可告无罪者耳。
六,末了我似乎还得略说我自己对于散文的主观和偏见。前面我听说的多是关于散文的发达,现在是说对于散文本身这东西。我在《草木虫鱼》小引中说过:
“我平常很怀疑,心里的情是否可以用言全表了出来,更不相信随随便便地就表得出来。什么嗟叹啦,永歌啦,手舞足蹈啦的把戏,多少可以发表自己的情意,但是到了成为艺术再给人家去看的时候,恐怕就要发生了好些的变动与间隔,所留存的也就是很微末了。死生之悲哀,爱恋之喜悦,人生最切的悲欢甘苦,绝对地不能以言语形容,更无论文字,至少我是这样感想,世间或有天才自然也可以有例外,那么我们凡人所可以用文字表现者只是某一种情意,固然不很粗浅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换句话来说,实在是可有可无不关紧要的东西,表现出来聊以自宽慰消遣罢了。
“我觉得文学好像是一个香炉,他的两旁边还有一对蜡烛台,左派和右派。无论哪一边是左是右,都没有什么关系,这总之有两位,即是禅宗与密宗,假如容我借用佛教的两个名称。文学无用,而这左右两位是有用有能力的。禅宗的作法的人不立文字,知道它的无用,却寻别的途径。辟历似的大喝一声,或一棍打去,或一句干矢橛,直截地使人家豁然开悟,这在对方固然也需要相当的感受性,不能轻易发生效力,但这办法的精义实在是极对的,差不多可以说是最高理想的艺术,不过在事实上艺术还着实有志未逮,或者只是音乐有点这样的意味,缠缚在文字语言里的文学虽然拿出什么象征等物事来在那里挣扎,也总还追随不上。密宗派的人单是结印念咒,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几句话,看去毫无意义,实在含有极大力量,老太婆高唱阿弥陀佛,便可安心立命,觉得西方有分,绅士平日对于厨子呼来喝去,有朝一日自己做了光禄寺小官,却是顾盼自雄,原来都是这一类的事。即如古今来多少杀人如麻的钦案,问其罪名,只是大不敬或大逆不道等几个字儿,全是空空洞洞的,当年却有许多活人死人因此处了各种极刑,想起来很是冤枉,不过在当时,大约除本人外没有不以为都是应该的吧。名号——文字的威力大到如此,实在可敬而且可畏了。文学呢,他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它不能那么解脱,用了独一无二的表现法直截地发出来,却也不会这么刚勇,凭空抓了一个唵字塞住了人家的嗓子,再回不过气来,结果是东说西说,写成了四万八千卷的书册,只供闲人的翻阅罢了。”这是我对于文学——散文的苛刻而宽容的态度。我是这样想,自己也这样写,人家的这样看,现在也这样选。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