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高唱族群和解的時代氣氛中,看到陳芳明寫作的台灣文學史,主張從後殖民史觀重建台灣的新文學史,不禁為其勇於逆反偽善的時代氣氛,正視戰後國民黨政權的殖民性格的正義感歡呼三聲。然而,想從後殖民視角重新詮釋戰後的歷史,所謂的「外省人」作家勢必會在殖民者/被殖民者的關係框架中,作為殖民者作家被定位,在主流媒體還大部份操控在舊國民黨勢力手中,族群和諧又是它們全力營造出來的主流聲音的當口,敢將「外省人」定位為殖民者,該冒多少被主流批判的風險,可想而知。所以,真有那麼大的勇氣?的懷疑,還是禁不住從心眼密集的地方冒出來。
果然,陳芳明在《聯合文學》連載的「台灣新文學史」一寫到戰後,整個後殖民史觀就變調了,整個論述脈絡看來,不過是他之前習用的官方、民間二分的論述模式的翻版。戰前的日本人作家,從後殖民視角來看,既被定位為殖民者作家,戰後隨國民黨政權來台的「外省人」作家,一樣是外來的統治者,怎能不定位為殖民者作家?在陳芳明操作下,後殖民史觀顯然失去了解釋戰後台灣文學史的效用。為什麼會造成這樣的論述困境?從其序論來看,要歸因於族群和諧的大義,因此,後殖民的詮釋框架被陳芳明架空了,戰後隨國民黨來台的作家全被定位為被統治者,對所謂殖民支配的批判全集中到空泛的政權,在文學作品、論述中複製殖民意識形態,將殖民支配權力日常化的殖民者作家,這樣殖民情境中不可或缺的主角,竟在他的再殖民與後殖民的歷史書寫中缺席了。
將解嚴作為一個界限,之前是再殖民時期,解嚴後是後殖民階段,這樣的歷史斷代,可以接受,但他對「再殖民」與「後殖民」歷史性質的劃分,則有問題。談到解嚴後的後殖民時期,他說:「這個階段的文學主體,就再也不能停留在抗爭的、排他的層面。……因此,後殖民時期的台灣文學,應該是具有多元性、包容性的寬闊定義。不論族群歸屬為何,階級認同為何,凡是在台灣社會所產生的文學,便是台灣文學主體不可分割的一部份。」這種強調多元和諧共存的價值取向,使得陳芳明的後殖民史觀,淪為他曾一再質疑正當性的後現代史觀。
陳芳明的說法究其實是「台灣文學觀」,針對某些排他的台灣文學論述而言,筆者認同他的觀點,但談的若是「台灣文學史觀」,只談多元、包容,而迴避殖民階段的歷史反省、後殖民階段的「去殖民化」,就不能算是「後殖民史觀」。後殖民理論的出現,專就殖民解放之後的歷史發展而言,不外乎殖民統治結束之後,前殖民地雖名為解放了,殖民主義殘留的影響卻仍支配著政治、社會、文化發展,殖民解放所追求的自主、獨立仍遙不可及,才發展出以清理殖民主義負面影響的「去殖民化」為主軸的後殖民理論。殖民者完全撤離的殖民地,尚且要以「去殖」清理殖民主義的影響,重建主體性;解嚴後的台灣,雖號稱進入「後殖民」,舊國民黨政權雖不再被以「殖民者」的身份定位,但不是換了身份,它的影響力就是「殘留」的,其政治勢力可還牢牢盤據在台灣社會,並且還很有正當性地經由幾個分化的政黨實體,直接支配著台灣政治、社會、文化的走向。至於文壇,這種殖民化勢力更透過某些盤據主流媒體的殖民者作家,持續掌控著台灣文學的品味與價值取向,面對這樣一個殖民者因為換下支配者身份,正當性不必再受質疑,殖民支配反而可以更光明正大進行的「後殖民」階段,不正面迎對從未間斷的殖民化,怎麼有所謂的主體性可言。陷在兩難的論述困境中的陳芳明,顯然選擇了成全族群和諧,因此他所謂的後殖民史觀,因為閹割了「去殖民化」,而「變性」成為後現代史觀。
(2001.09.27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