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联合报一九九九年举办的「台湾文学经典」研讨会及票选活动,小说类得到最高票的,是白先勇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距离它第一次出版成书,晨钟出版社的一九七一年版,已将近三十年。经过了这些岁月,仍然高居榜首,可见这本书受欢迎的程度,也显现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当然,白先勇的成功并非偶然,他一生最灿烂的岁月,全花在小说创作上,他有句话,很值得引出来给今日文艺青年参考,他说:「小说是一种艺术,文学是要当成一种宗教来信仰的,要有献身的精神。绝不是在报章杂志上发表几篇文章就够了」。
收入十四篇短篇小说的《台北人》,顾名思义,是写一群生存在台北这个特殊时空,不同阶层的形形色色人物。里面有美丽的风尘女子,如「金大班」「尹雪艳」,有退休的将领,有忠心的老仆,更有孤单落寞的老教授。总之,是一群过气的,多半只能生活在回忆里的「大陆台北人」──他们曾经有辉惶的过去,也许是叱咤风云的大将军,也许曾是五四运动时代的热血青年,但是,美丽的青春已经不再,「现在」只剩下老迈的,冷酷的,「今不如昔」,空留回忆的台北生活。
《台北人》出版至今,得到各式各样的评语,例如称赞白先勇是一位「时空意识、社会意识极强的作家。…擅长的是众生相的嘲讽」(颜元叔);「为当代台湾的中上层社会塑下了多面的浮雕」(余光中);「《台北人》甚至可以说是部民国史」,展现「这一代中国人特有的历史感和文化上的乡愁」(夏志清)。
除此以外,《台北人》里各个主角,几乎都有美好的过去:他们有过灿烂的生命,亮丽的青春,然而,那都只存在还没来到台湾以前的「大陆时代」。凡是描写台北当前岁月,则充满现实社会颓败腐朽、绝望萎缩的气息。难怪叶石涛批评这本书的主题,围绕着「放逐与飘泊」,「只能在回忆中,迷恋过去的荣华富贵而逐渐凋零…充分表示没落的旧官僚和资产阶级的,缺少民族意识的真相」 (台湾文学史纲)。当然,从夏志清到叶石涛,无不推崇白先勇兼采中国传统与西方小说技巧的优点,作为小说家,他具备悲天悯人的胸怀,艺术成就是无庸置疑的。
本身是小说家,也是白先勇大学同学的欧阳子,曾写厚厚一整本书研究《台北人》,书名就叫《王谢堂前的燕子》,附标题是:「台北人的研析与索引」(尔雅一九七六年初版)。她以典型西方新批评手法,逐篇解析书中各色人物与情节,详述白先勇精微的艺术技巧,是一本细腻可读,既可以当学习小说写作的参考,更是有志于尝试现代文学批评一本实用的入门书。
〈岁除〉主角:一个台湾老兵的缩影
我们挑出书中的第三篇〈岁除〉,来品赏其中一位「台北人」的情节内容,一来是因白氏笔下的女性角色,过去已经讨论过很多,不拟再重复;二来,刚跨过一个新世纪,年终岁尾的气息还浓,不妨藉此机会回头重看三十年前的「除夕小说」,也从中认识白先勇笔下如何刻画人物,如何在小说里呈现「今昔之比」与「生死之谜」(欧阳子语)。
〈岁除〉的故事大纲可以用几句话来说明:某个除夕夜,在军医院大厨房工作的退役老兵,单身汉赖鸣升依照往例,来到昔日老战友刘姓夫妇家一起「围炉」吃年夜饭。就在这短短一顿饭工夫,赖鸣升除了回忆「当年勇」,提起在大陆抗日从军时期种种英勇事迹,包括在「台儿庄之役」出生入死,也谈及他退役之后在台湾几次不如意遭遇,像整笔退役金因山地姑娘骗婚而花光之类。小说「现场」时间虽短,主角回忆的时空却拉得很长,故事就在除夕的鞭炮声,以及老兵大醉不省人事之下作结。
赖鸣升长得高头大马,白先勇用细致的工笔,如此刻画他的外型:
「他那一头寸把长的头发,已经花到了顶盖,可是却像钢刷一般,
根根倒竖;鵹黑的面皮上,密密麻麻,尽是苍斑,笑起来时,一脸的皱纹水波似的一圈压着一圈」。(晨钟版《台北人》页78,以下中文皆引自同版)
写过小说或苦思过人物描写方法的人,一定知道,运用「像什么什么一般」或「什么什么似的」句型,可以让读者彷佛见到人物具体形象,正是小说高手的独门技法。但是此处,白先勇在这类句型之外,还带些中国传统小说的笔调,因而增添英译的困难度,例如,这里面最难译的单句,应该是「根根倒竖」或「密密麻麻」这类成语迭字,不信看这段译文。以下是Diana Granat 发表在1975年香港《译丛》杂志的英译:
"His swarthy face was covered with liver spots, and when he laughed his wrinkles stood out like so many ripples. His inch-long hair, already frosted on top, stuck up like the bristles on a tough wire brush."
主题与场景:爆竹一声除旧岁
赖鸣升虽然只是一介老兵,但提起当年出生入死的场面,虽事隔多年,重述时依然让听众感到惊心动魄。如此绘影绘形的能耐,当然全靠作者白先勇精彩叙事功夫。小说家像魔法师般进入另一种身份人物,如此维妙维肖模拟老兵赖鸣升的口吻:
「黄铭章就是我们的团长。天亮的时候,我骑着马跟在他后头巡察,
只看见火光一爆,他的头便没了,他身子还直板板坐在马上,双手
抓住马缰在跑呢。我眼睛还来不及眨,妈的!自己也挨轰下了马来,
我那匹走马炸得肚皮开了花,马肠子裹得我一身。」(页88)
" General Huang Ming-chang was our regimental commander. At daybreak
I was riding behind him on patrol. I just saw an explosion flash, and the next minute his head was gone, but his body still sat erect on his horse, hands grasping the reins, galloping. Hell, I didn"t have time to blink before I was blown off my horse myself. My horse was hit in the belly by a shell, and I was all tangled up in its guts."
译者不止翻得与原文同样生动逼真,似乎还严谨的挑字,故意用grasping,galloping,以及belly,shell等等字形相近的字,显现其修辞的工夫。但我们也从二者的比较,看到中文修辞之美,例如「直板板」(同句型如「白花花」「绿油油」),换一种文字呈现之后,只剩下「直」的表达,至于后面那两个精致的副词迭字只好放弃,例如「直板板」与「直挺挺」的细微区别,翻译家就无能为力了。另外,英文只能说「炸到马的肚皮」,但中文说「炸得肚皮开了花」,更为形象化,有呈现具体画面的功能,只不过读来似乎更血淋淋的有点吓人。
最后,引一段最能呈现当时老兵声音的真心话,也可说是小说的主题重心。白先勇早在尚未解严的七十年代,已经替千千万万离乡背井的大陆老兵说出他们的心声与苦闷,足见小说家的细腻与观察入微。
「这几十年,打滚翻身,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经过?到了现在还稀罕什么
不成?老实说,老弟,就剩下几根骨头还没回老家心里放不下罢咧。」
(页90)
赖鸣升说的话有浓重的四川口音,加进方言的对白自然更不好翻译:
"All these years, through thick and thin, what strange things haven"t I
experienced ! Now what do I care any more? Frankly, dear Brother, the
only regret I have is that these old bones of mine have not yet found their
way home."
即使从英文我们也读得出字里行间的落寞心酸。小说结尾,老兵醉倒了,白先勇以一片爆竹声来呼应小说题目,〈岁除〉(New Year"s Eve),同时也用它结束这篇小说。全篇最末句是:
「四周的爆竹声愈来愈密,除夕已经到了尾声,又一个新年开始降临
到台北市来。」(页92)
虽是文章的最后一句,但作者特意把除夕夜写成既是结束也是开始,因此这一句也就能像环扣一样,隐隐然可以回接到小说的第一句:「除夕这一天,寒流突然袭到了台北市」(页77),形成此篇小说像一圈圆周般的环形结构,小说字数虽短,结构却极其精致。看完全篇,读者能感受那『爆竹一声除旧岁』的过节气氛迎面而来。中文用「岁除」为题,的确比英文只能用「除夕夜」的单一名词,更含蓄而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