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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照:鲁迅的游移与寂寞

  

  鲁迅的第一本小说《呐喊》,最初是一九二三年由北京新潮社出版;到二六年第三次印刷时,改交北京北新书局,列入“乌合丛书”。同年,北新书局也出版了鲁迅的第二本小说集『仿徨』,一样列入“乌合丛书”中。

   “乌合丛书”这个古怪的名称,是鲁迅取的,他正是这套丛书的主编。为什么把自己的着作纳入“乌合”之列,明明在各种不同的作品里,鲁迅表现出对“乌合之众”最深的痛恨与不满?

  鲁迅自己回忆在日本仙台时,之所以舍弃学了好几年的医学,决定转而从事文学,不正是被幻灯片显示出来的中国的“众”,让他惊愕、让他醒悟的吗?

  “……有一回,我竟然在画面上突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人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作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着,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擅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示众的材料与看客”之所以“毫无意义”,因为他们没有个性,缺少自我。刚发表“狂人日记”没多久,鲁迅在“随想录”里就讲到“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而“个人的自大”,照鲁迅的意思“就是独异,就是对庸众宣战”。

  在鲁迅的概念里,“庸众”有两个重要的特性。第一是麻木、无法感知别人的痛苦,不惜借着别人的牺牲来求得短暂的热闹与愉快。看自己人被日军杀头,是一种热闹;“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们的牺牲能给予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了。”

  更传神‘更细腻的刻画,还可以在小说“祝福”里找到。祥林嫂的孩子被野兽活生生叼走吃掉了,“庸众”们听到故事,先是好奇,还会“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只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起流下那停在眼角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走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可是没多久,“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建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了。

  “庸众”的另一个特性是骑墙看风头,拼命顺着潮流、攀附强势,生怕落单被欺负。“阿Q正传”里的阿Q,照李欧梵的看法,正是“一个没有内心自我的身体,一个概括的庸众的形象。他的灵魂恰恰就是缺少灵魂,缺少自我意识。”这种没有内心的庸众,把革命都看成潮流,结果再大的理想、再了不起的口号,只要遇到了庸众,就一并被庸俗化,永远迈不开步子走到哪里去的。

  鲁迅如是看穿中国的庸众,然而却要给自己最是讲究“独异”的书,起个“乌合”的名字,这正见到他深层的矛盾悲哀。他看不起庸众,然而那个革命热闹的时代气氛,太多人跳出来自比菁英、领导者的环境,却又让他对与群众拉开距离,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启蒙指挥,深感不安。他不想和庸众在一起,可是偏偏要改革庸众的新力量,却又不断地被无所不在、无所不侵的“庸众性”给感染、僭用了,于是高傲的鲁迅变得更不喜欢和革命的菁英者为伍了!

  鲁迅的作品里,到处看得到这种游移。面对庸众时,他无情地嘲笑他们;然而一旦遇到那些也嘲笑庸众、自命不凡的菁英时,鲁迅就觉得他们甚至比庸众更不堪、更虚伪,于是不得不带点自弃、又带点犬儒嘲讽意味地,宁可让自己和“乌合之众”靠拢,以便躲开那些“正人君子”、“文学家”、“批评家”了。

  游移的结果,就是两边都无法安住,就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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