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宋词选注本及大学中文系所开设的古代文学作品选里,都选入了南宋著名豪壮派爱国词人辛弃疾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它们都把词中“八百里”一语释为牛名,根据是《晋书·王济传》和《世说新语·汰侈篇》中的故事。近阅辛词,觉得这种解释实未获我心。于是不揣谫陋,撰为此文,略陈管见,以为商榷,或有未当,在所难免。敬祈大家通人,不吝赐教。
近代著名学者黄季刚(侃)先生说过:“解文之道,求之于心而安,绎之于词而顺”。①不独文应作如是观,诗词亦然。孟子不是也曾说过:“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②对于古典文学作品中语词的解释,一定要把语词放在整个语言环境中去考察,联系上下文来确定它的意义。当然,对于古典文学作品,不能只是斤斤于一词一义的解释,否则就大有可能陷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境地。但是话又得说回来,如果没有“树木",又哪里有“森林”?对作品中的词语不能透彻地理解,又怎能从整体上把握作品?这不是不言而喻的吗?
这里为了说明问题的方便,将辛词全部抄录如下: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此词气势磅礴,悲壮慷慨。前人论辛词云:“公所作大声镗鎝,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③以此词观之,不为过誉。注家纷然援引《晋书》、《世说》,以释此词中“八百里”为牛,初看似乎可通,但揆之结构,审以词意,就会发现是不妥当的了。请就以上两点试申论之。
一、稼轩《破阵子》全词,除上下阙的末句外,奇句和偶句都是对偶的。“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二句,骈骊工切,在结构上自属对偶。如果“八百里”为牛,则上句就应读为“八百里分/麾下炙”,这样就破坏了它们固有的在结构上的对偶,而这在稼轩是不可能的。实际上,这两句应读作“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八百里”和“五十弦”分别作“分”和“翻”的状语,表示 “分麾下灸”的处所,和“翻塞外声”所使用的乐器。
二、这首词描写军旅生活,自不待言。从“五十弦翻塞外声”之“悲”,推知“八百里分麾下炙”乃是写“壮”,殆为不诬。激荡着人心的这首词的主旋律,是可以从这首词本身,更可以从这首词的题目体会出来的,用两个字概括就是:悲壮。《晋书》、《世说新语》中说,王恺有牛名八百里駮。若遽然援此以释辛词,豪则豪矣,然则违反了“不以辞害志”的古训,且未免隔着一层。览题知意,全词自应境界开阔,情怀壮伟,这是我们解释这首词时应特别注意到的地方。若释“八百里”为牛,则索然无兴,何壮之有?
据上所论,我们基本上可以做出结论说,“八百里”不应释为牛。那么“八百里”到底应作如何解释呢?近来检阅古籍,见明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中有一段有关“八百里”的记载,所幸文字不多,迳录如下:
唐乾符二年(公元八七五年),浙西裨将王郢作乱,石鉴镇将董昌募乡兵讨贼,表(钱)缪偏将,击郢破之。是时,黄巢众已数千,攻掠浙东,至临安。缪曰:“今镇兵少而贼兵多,难以力御,宜出奇邀(狙击)之。”乃与劲卒二十人,伏山谷。巢先锋度险,皆单骑,缪伏弩射杀其将。巢兵乱,缪引劲卒蹂之,斩首数百级。八百里者,地名也。告道旁媪曰:“后有问者,告曰:‘临安兵屯八百里矣’。”巢众至,闻媪语,不知地名,皆曰:“向十余卒尚不可敌,况八百里屯兵乎?”乃引兵还④
根据这条资料,把“八百里”释为兵营是再恰当也不过的了。以军队屯兵之地代称兵营者,在古人诗文中即不乏其例。《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载:“以河内守亚夫为将军,军细柳,以备胡。”细柳营中号令严明,军纪整肃,就连身居九五之尊的皇帝也不得擅入。后人因称兵营纪律严明者为细柳营。如唐卢纶《皇帝感词》四首其三:“校猎长杨赋,屯军细柳营。”⑤又今人叶老《刘伯承同志五十寿祝》诗云:“细柳营中寂不哗,枪垣炮堵即吾家”⑥即其例。同样,“八百里’’为钱缪屯兵之地,是足可援例而释为兵营的。
五代十国时期,曾经被有唐王朝封为吴越王的钱缪所建的吴越国,就建都余杭(今杭州)七十余年,这其间,在这吴越国首善之区的京畿,定然有钱缪“屯兵八百里”之类的故事流传,时至南宋,这些故事了一定流传不衰。辛弃疾渡江南来,后来便住在杭州。作为一个杰出的词人,他对这个“兵屯八百里”的故事是一定知道的,完全可能拿来嵌入词中,以代指兵营。这正如现今报刊上见到的“文攻”、“武卫"一类字眼,在当时只不过是所谓的“今典”而已,顺便拈来,颇能传神达意。这样,不管是文人学士,还是下里巴人,都能吟诵其词,明了其意。“八百里分麾下炙。”此中也透露出不寻常的消息,有深慨存焉:钱缪不就是因“屯兵八百里”而建功立业,而进爵封王,恩赐丹书铁券吗?词人也想通过“八百里分麾下炙”而“了却君王天下事”,以“赢得生前身后名”,这不正好与钱缪为了有唐王朝的所谓讨贼而“兵屯八百里”暗合吗?
假使我们不粘着典故,即纯以气象论,亦似以释兵营为胜。南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专叙宋金交涉史实,对研究宋代抗金斗争,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其中就有耿京起义军规模的描述。我们也完全可以认为“八百里”描写的是耿京抗金义军的阵容,又有何不可呢?试想,在这首词中“慨然谈功名”⑦的稼轩,岂能忘怀昔日“壮岁旌旗拥万夫”⑧的戎马生涯? 《补三国兵志》载:“魏文帝闻蜀兵东下与吴交战,树栅连营七百余里。”⑨史传如此,在文学作品里,岂其不可树栅连营“八百里”乎?而且,从意境上来说,既然题为“赋壮词”,那么就更有理由把“八百里”作兵营解释:“八百里分麾下炙”,点出了“分麾下炙”的地方是“八百里"(兵营),气势显得雄盛壮阔,与“五十弦翻塞外声"所渲染的那种伤感悲壮的韵调恰成映照,相得益彰。
综合观之,“八百里”不能引《晋书》、《世说新语》释为“牛”。而释为“兵营”,我们认为是妥当的。当然诗无达诂,词亦云然,我们的论证亦难臻尽善尽美,在这里诚恳地希望方家指正。
附注:
①见《训诂研究》第一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第二九页。
②《孟子·万章上》,上海古籍出版社。
③刘过语,江旭初《唐宋词选评语》引,见《词学》第二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第八一页。
④《西湖游览志余》卷一《帝王都会》,浙江人民出版社,第四页。
⑤《唐人选唐诗·御览诗》,上海书局,一九五五年版,第二一四页。
⑥叶剑英《远望集》,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八月版,第一二页。
⑦⑧辛弃疾词《鹧鸪天》。
⑨近人王大隆先生著《补三国兵志》,见《中国历史文献研究集刊》第二集,岳麓书社,第四三页。
原載《常德师专学报》一九八四年第一、二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