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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殊闲:试论杜甫的“安得”情怀

   杜甫作为中国历史上伟大的写实作家,千百年来,享有“诗史”的美誉。杜甫之受人尊重,令人景仰,除了其诗歌本身的艺术魅力外,更在于其作品散发出来的温煦的人文情怀——尽管杜甫一生穷愁潦倒,但他的诗歌却能给人一种温暖、一种振奋,一种精神。关于这一点,前修时贤已多有论述。本文拟从人们尚未充分注意的杜甫习惯性用语“安得”出发,窥探杜甫诗歌特有的人文情怀。

   一、杜甫的“安得”情结

   “安得”一词,最早在诗歌中使用当是屈原。屈原在《天问》中有“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①。后来,东方朔在《七谏•哀命》中有“和抱璞而泣血兮,安得良工而剖之”②,嵇康在《五言赠秀才诗》中有“安得反初服,抱玉宝六奇”③。至唐之前,只有几位诗人在诗作中使用过“安得”一词。主要有:陆机4次,陶渊明4次,鲍照3次,谢朓3次,萧统1次、何逊1次,江淹2次,但最有影响的当数汉高祖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壮士兮守四方。”④唐以后,诗人在诗作中也屡有“安得”一词的使用,如陈子昂3次,张说3次,张九龄4次,孟浩然2次,王维1次,储光羲3次,都不算多。只有到了李白,可以说在诗歌中才大量使用“安得”一词,共出现20次。而到了杜甫,则使用更加频繁,影响更加深远,总共在28首诗中使用了28次“安得”,分别是:《九日寄岑参》、《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三川观水涨二十韵》、《望岳》(七律拗格)、《早秋苦热堆案相仍》、《洗兵行》、《夏夜叹》、《遣兴三首》之一、《凤凰台》、《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之三、《题壁上韦偃画马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石笋行》、《石犀行》、《大麦行》、《光禄坂行》、《寄题江外草堂》、《喜雨》、《客居》、《赠郑十八贲》、《往在》、《王兵马使二角鹰》、《昼梦》、《晚登瀼上堂》、《阻雨不得归瀼西甘林》、《久雨期王将军不至》、《后苦寒行二首》之一、《上水遣怀》。⑤

   就上述统计可以发现,杜甫是迄他为止使用“安得”一词最多的一位诗人,达到了一个高峰。在这些诗中,“安得”俨然已成为杜甫的一句口头禅,成为他感时抒怀、悲天悯人、向往和平、祈求风调雨顺的一个专门术语,一种具有范式化的个性化诉求,一种融真、诚、爱、怜、恨、痴于一体的特殊语境。一句话,在杜甫的心中,氤氲着浓郁的“安得”情结。

   二、杜甫的“安得”情怀

   综观杜甫的这些诗,可以说蕴藏了很深的人文情怀。浦起龙说杜甫:“天资惇厚,伦理最笃。诗凡涉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都从一副血诚流出。”⑥从杜甫安得”这一小小的用语,亦足以窥见杜甫的这副“血诚”。

   (一)感同身受的悲天悯人

   杜甫受中国传统儒家思想影响极深。儒家强调“仁爱”,强调推己及人,即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⑦。杜甫忠实地践行着儒家的这一思想,堪称“醇儒”、“大儒”。

   比如,被人们广为传诵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就是杜甫这种由己及人的悲天悯人思想的典型表现。该诗作于乾元三年(760)秋,诗人此时正寓居成都草堂。这是他饱经战乱,历尽艰辛之后的一个短暂旅居时期。这一年的春天,在亲友的帮助下,杜甫在这里盖起了一座茅屋,总算有了一个栖身之处。谁知到了八月,一场秋风吹破茅屋,接着大雨又至,“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诗人一家的窘困可以概见。然而,就在这最倒霉、最沮丧、最无助、最需要得到关怀的时候,诗人却发出这样的慨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诗人置自己的现实处境于不顾,却生出这样的一桩豪情。这虽是诗人的冥想,或者说幻想,但却在寥寥的数语中将人性的温暖、光辉无限放大,不仅让自己因为有这份希冀和憧憬而变得充实安宁,更让全天下的人读到这首诗,顿生无限的温暖、温馨和温情。自身难保的穷诗人杜甫,因为这几句充满大爱的诗句,感动了且将继续感动无数的人。这种胸怀,这种境界,足以让杜甫流芳百世。“安得”一句的设问,如惊天巨雷,千百年来,在无数人的心中炸响,它让“安得”一词与爱、与情永远结缘。

   关于杜甫的仁慈之心,人们常引用“人溺己溺,人饥己饥”的典故来概括,这固然不错。但杜甫的忧民情怀,常常是源于自身的感受而推己及人的。这和“物伤其类”的悲悯不大一样。“人溺己溺”,原文为“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⑧在禹和稷那里,他们自己没有溺、饥的体验,可贵之处在于他们能在不溺不饥的处境中,体会到人溺人饥,而肩负起拯民溺、饥困境的重任。杜甫是“窃比稷契”,祖述尧舜的。禹、稷的这种担当道义的精神和博施济众的胸怀无疑深刻地影响了杜甫杜甫在唐代,虽然出生并非寒门,但他毕竟又不同于稷、契,而是一生坎坷的文士,他中年以后的时光,大部分是在流离状态中度过的。他的生活也时时处在不安定之中。杜甫的可贵之处正在于,他一方面为自己的“溺饥”生涯忧患重重,另一方面却又为广大的民众忧愤怜惜,甚至常常是在自己最困难艰苦的时刻,不由自主地想到天下的百姓,想到灾难深重的民族和祖国。正是这种发自内心的,不假雕饰的,不带功利的忧患情怀,使杜甫的诗篇富有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使诗人的形象永远闪耀着人道主义的光辉。他的推己及人,也是根源于自身的悲剧性境遇。这样,当他为人而悲吟时,他不是带着优越感居高临下悲天怜人,而是感同身受推己及人。《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正是这种感同身受推己及人的典型代表。

   (二)民胞物与的博大胸襟

   “民胞物与”出自张载《西铭》: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几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⑨

   “民胞物与”,意即人民(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同胞;一切有生命的或无生命的物体都是我的朋友。语虽出宋儒,但其思想却是自古就有的。孔子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⑩孟子提倡“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11)墨子则讲兼爱:“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12)这是民胞思想的记载。杜甫的民胞物与情怀,显然是源自于这样一种文化背景。杜甫关心人,爱护人,核心是关心人的生存、安全和幸福。如《洗兵行》写于乾元二年(759)春二月,即两京收复后,相州兵败前,作于洛阳。当时战争形势很好,大有一举复兴之势。诗人是“颂其已然”,同时他并未忘记民生忧患,从而又“祷其将然”:时值春耕逢旱,农夫盼雨,而“健儿”、“思妇”尚未得团圆,社会的安定、生产的恢复,均有赖战争的最后胜利。诗人勉励围攻邺城的“淇上健儿”以“归莫懒”,传达着殷切的敦促和企盼。这几句话虽不多,却显示出诗人对人民的关切。正由于这样,诗人在篇末唱出了自己的强烈愿望:“安得壮士挽天河,尽洗甲兵长不用!”萧涤非先生在这联诗的注释中这样写道:“战事一天不结束,战士便一天不能团聚,社会也一天不能安定,故杜甫有此愿望。杜甫当他表达对天下后世的迫切愿望时,总是在诗的结尾用‘安得’两字。这里他是切盼他所表扬的二三豪俊能成为这样的一个‘壮士’的。”(13)的确,没有战争的社会,这是一个人人向往的社会——尽管这是一种理想,一种企盼,但却道出了杜甫心中的宿愿,彰显其人性的光芒。

   《九日寄岑参》是写给朋友岑参的,诗由连绵的秋雨堵住诗人拜访朋友的去路引起,进而由淫雨不止想到淫雨中的苍生稼穑:“吁嗟乎苍生,稼穑不可救!安得诛云师,畴能补天漏?”这种升华,使他于一己的私情中,看到天下的大爱与大情。

   宝应二年(763)春天,杜甫在梓州、阆州间,时春旱严重,忽有夜雨降临,作者喜不自禁,作了这首《喜雨》:

   春旱天地昏,日色赤如血。农事都已休,兵戎况骚屑。巴人困军须,恸哭厚土热。沧江夜来雨,真宰罪一雪。谷根小苏息,沴气终不灭。何由见宁岁,解我忧思结。峥嵘群山云,交会未断绝。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

   该诗一波三折,由天旱想到农事,由旱灾想到兵祸。突然的夜雨降临,让诗人喜出望外。作者清楚,久旱之后的一场雨还难以真正解决问题,所以有“谷根小苏息,沴气终不灭”之说。对作者而言,老百姓安宁的生活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开始,作者心中郁积的愁思心结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开。再进一步,作者由巴蜀,将思绪飞跃到吴越,用饱含深情的笔墨,吟诵道:“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作品原注有“浙右多盗贼”句。据《旧唐书•代宗本纪》所载,宝应元年八月,台州人袁晁陷台州,连陷浙东州县。”(14)远在巴蜀的杜甫,刚刚因为一场及时雨缓解了这里的旱情而眉头略为舒展,转眼之间,又担心起数千里之外的吴越之民来了。这种情怀,确实让人不得不感喟。孙季昭曾云:“杜诗结语,每用安得二字,皆切望之词。‘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此用‘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皆是一片济世苦心。”(15)“诚哉斯言!杜甫以“雷公”救巴蜀于苦旱得到欢颜,希望“雷公”再拯救处于动乱之中的吴越人民。虽然一是天(旱)灾,一是人祸,但在杜甫心中,都是救民于水火,故借题发挥,联想自然,感情真挚。

   《夏夜叹》乃夏夜之喟叹,由“炎蒸毒我肠”,自然想到“安得万里风,飘飖吹我裳”,似乎诗人只在关注自己的炎热难耐,但诗人并没有停留在一己的感受上,而是由己思人:“念彼荷戈士,穷年守边疆。何由一洗濯,执热互相望。竟夕击刁斗,喧声连万方。青紫虽被体,不如早还乡。”在炎热天,闲夫野人已觉难受,更何况那些披甲戴盔的戍边战士,他们不但要克服天气炎热给生理带来的负担,更有艰巨的军事任务。作者哀时伤怀,于是,“激烈思时康”。一首夏夜苦热的诗作,就这样得到情感的升华,不能不令人动容。

   (三)国泰民安的虔诚祷祝

   《凤凰台》作于杜甫弃官客秦州同谷县时。诗以同谷县凤凰山起兴,以国泰民安为矢志不渝的理想追求,由虚而实,由实而虚,折射出令人景仰的普世情怀:

   亭亭凤凰台,北对西康州。西伯今寂寞,凤声亦悠悠。山峻路绝踪,石林气高浮。安得万丈梯,为君上上头。恐有无母雏,饥寒日啾啾。我能剖心血,饮啄慰孤愁。心以当竹实,炯然无外求。血以当醴泉,岂徒比清流。所重王者瑞,敢辞微命休。坐看彩翮长,举意八极周。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图以奉至尊,凤以垂鸿猷。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深衷正为此,群盗何淹留。

   杜甫由凤凰台而想到凤声,又由凤声想到西伯,再由山峻想到人迹罕至的山顶,并进而玄想山顶有失母的幼雏。诗笔至此,杜甫情感的闸门彻底打开,不可自禁。诗人愿剖心沥血,饮啄抚慰这孤独的“雏凤”。这想象中的“雏凤”是什么?是作者心中的君主、国家和人民!诗人渴望君主神明、国家安宁、人民幸福,借凤凰以托己意。“安得”二字,挽起诗人千钧的心事。浦起龙说:“是诗想入非非。要只是凤台本地风光,亦只是杜老平生血性。不惜此身颠沛,但期国运中兴。刳心沥血,兴会淋漓。……要之,中后两段,悉是空中楼阁,只用‘恐有’二字领起。而‘恐有’二字,却从‘安得’、‘上上头’引出,其根则从‘凤声’悠悠生出也。”(16)王嗣奭也说: “公因凤凰台之名,无中生有,虽凤雏无之,而所抒写者实心血也。”(17)此乃知言。

   由《凤凰台》,可联想到杜甫的另一首写山的拗格七律《望岳》:

   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如儿孙。

   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

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

   稍待西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

   这是杜甫贬官华州时所作。这里的岳,乃西岳华山。这首诗写得较为隐晦。诗人失意彷徨,仍视西岳为尊。诗人想象能借仙人九节杖,直抵神秘的华山祠。无奈“车箱入谷无归路”,但毕竟“箭栝通天有一门”。“车箱入谷”与“箭栝通天”、“无归路”与“有一门”,两两相对,象喻味道极浓,令人揣度玩味。这无路与有门之间,洞见诗人拳拳的报国情怀和蹭蹬失意的现实打击。这种情怀,甚至可以从诗题“望”字中得到提示。浦起龙阐释该诗时这样说:“从贬斥失意,写‘望岳’之神,兼有两意:一以华顶比帝居,见远不可到;一以华顶作仙府,将邈焉相从。盖寄慨而兼讬隐之词也,笔力朴老。”(18)其实,第二层意思在这里并不明显。杜甫念念不忘的是他对自己报国无门,报国无路的伤感和着急。这里的“安得”,有明显的急迫、忧愁的况味在里面。

   《大麦行》作于代宗宝应元年(762),时党项羌攻梁州,吐蕃陷成、渭等州,麦熟而为羌胡所割。诗人忧时感怀,写成这篇谣歌:“大麦干枯小麦黄,妇女行泣夫走藏。东至集壁西梁洋,问谁腰镰胡与羌。岂无蜀兵三千人,簿领辛苦江山长。安得如鸟有羽翅,托身白云归故乡。”杜甫远在成都,但心却在集壁梁洋四州,因为那里的人被寇流亡,眼看一年辛勤的劳动被掠走,而蜀兵却鞭长莫及,难以为助,诗人突发奇想:“安得如鸟有羽翅,托身白云归故乡”。这归故乡的,既有军人,更有乡民,还有诗人的心。这种对国家的忠爱,对军队的企盼,对人民的关切,在字里行间渗透弥漫,令人景仰。

   《昼梦》大历二年(767)作于夔州,作者借春天饶睡,折射当时社会的困顿和无序:

   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

   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

   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

   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

   “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虽为想象之词,但亦是安史乱后的实景。当时洛阳数百里化为丘墟,此乃“荆棘底”之谓。而吐蕃入侵,藩镇跋扈,宦官弄权,不亦豺虎?所以,诗人高唱:“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没有战争,没有官吏借口军需而进行的财物勒索,老百姓安稳地从事自己的生产与生活,这就是杜甫的梦想。在杜甫看来,这点小小的愿望,可能也是镜中月,谈何容易实现,故用“安得”设问,显出几许无奈。

   《石犀行》以上元二年(761)秋天,成都附近发生的水灾为背景,以蜀人刻石作五犀牛镇水患为话题,讥刺这些石犀“不经济”,以致洪水“恣凋瘵”。作者盼望“安得壮士提天纲,再平水土犀奔茫”。所谓“壮士提天纲”,“正谓贤相操国柄也”,而云“安得”,则“伤时无贤相也”(19)。可见,作者以时事寄怀抱,以自然寓社会,希望国泰民安,天地祥和。

   宝应元年(762)七月,成都少尹兼御史徐知道叛变,蜀中局面混乱。杜甫带着家眷避乱到梓州,《光禄坂行》就记述了这一路的惊险:“山行落日下绝壁,南望千山万山赤。树枝有鸟乱鸣时,暝色无人独归客。马惊不忧深谷坠,草动只怕长弓射。”在这荒寂的山陵峭壁, “马惊不忧深谷坠”,即不担心马受惊坠深谷,“草动只怕长弓射”,只怕草丛中突然窜出蟊贼乘险劫人。其实,马坠深谷,对人而言,何尝不是一件恐怖的事,但对作者而言,此时已经无暇顾及,因为那些随时可能窜出的蟊贼更让人防不胜防。写到这里,作者发出慨叹:“安得更似开元中,道路即今多拥隔。”开元被称为盛世,时“海内富安,行者虽万里不持寸兵”(20)。这一时期,杜甫曾漫游吴、越、齐、赵。今昔对比,杜甫由衷发出感叹,希望那样的太平盛世还能再现。

   (四)敢于担当的责任意识

   杜甫虽为一介书生,但却有强烈的责任意识。在诗中,杜甫不时抒发这样的满腔豪情,愿为天下太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安得覆八溟,为君洗乾坤”(《客居》),这样的想象与气度,颇有李太白的风采。诗人由客居他乡而想到故国未归;由时局动荡不宁(吐蕃患剧,藩镇拥兵)而想到欲倾覆八溟之水,一洗乾坤污杂,为天下扫除祸患。此虽为诗中想象,亦足见作者奋勇当先的责任意识。

   安史乱起,国运中衰,生灵涂炭。杜甫作为亲历者,看在眼里,痛在心头。但杜甫并没有停留在揭示伤疤,咀嚼苦痛上,而是着眼未来,奋勇当先。《往在》这首诗就很好地表达了这种思想,其中的“安得自西极,申命空山东”,就是其形象的表述。西极,即京师。山东,代指河北诸镇。作者希望能让寰宇清净,免受骚扰,天下祥瑞:“尽驱诣阙下,士庶塞关中。主将晓逆顺,元元归始终。一朝自罪己,万里车书通。锋镝供锄犁,征戍听所从。冗官各复业,土著还力农。君臣节俭足,朝野欢呼同。中兴似国初,继体如太宗。端拱纳谏诤,和风日冲融。赤墀樱桃枝,隐映银丝笼。千春荐灵寝,永永垂无穷。京都不再火,泾渭开愁容。”这幅图画就是杜甫心中的理想,他愿为这一理想的实现而求索不已,奋斗不止,这就是“安得”的真实内蕴。

   (五)亲情友情的真诚呼唤

   杜甫是一位非常重情的诗人,这些深情,除了前面所述的对国家、君主和人民外,还包括那些亲人、友人。这种亲情、友情,在他的“安得”类诗歌中也有充分的体现。

   《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是杜甫乾元二年十一月所作的一组诗。此时正值安史之乱,国家板荡,诗人亦穷愁潦倒,狼狈不堪:“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之一)白头乱发的杜甫,过着一种衣不蔽体,即所谓“短衣数挽不掩胫”(之二),食无着落,即所谓“岁拾橡栗随狙公”的悲惨生活。杜甫有弟四人:颖、观、丰、占,此时只有杜占跟着杜甫。就在自身难保的背景下,杜甫仍惦记着自己的兄弟,这就是第三首诗的内容:

   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

   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

   东飞驾鹅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傍。

   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

   兄弟天各一方,动乱中的手足情,更显珍贵。杜甫已经自顾不暇了,但还对远方久无音讯的兄弟放心不下,感叹谁能“送我置汝傍”。无奈之下,结语生离已作死别,凄怆哀惋,令人感喟。

   韦偃离开草堂时,曾在草堂的东墙壁上为杜甫画马,杜甫因此作《题壁上韦偃画马歌》:

   韦侯别我有所适,知我怜渠画无敌。

   戏拈秃笔扫骅骝,歘见骐驎出东壁。

   一匹龁草一匹嘶,坐看千里当霜蹄。

   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据《唐朝名画录》所载:“韦偃,京兆人,寓居于蜀,以善画山水、竹树、人物等,思高格逸。居闲尝以越笔点簇鞍马人物、山水云烟,千变万态。或腾或倚,或龁或饮,或惊或止,或走或起,或翘或跂,其小者或头一点,或尾一抹;山以墨斡,水以手擦,曲尽其妙,宛然如真。亦有图骐驎之良,画衔勒之饰,巧妙精奇,韩幹之匹也。画高僧、松石、鞍马、人物,可居妙上品,山水人物等居能品。”(21)韦偃临别前给杜甫画了这么一幅精美绝妙的马图,顿时让草堂蓬荜生辉。杜甫唏嘘感叹,结语生出浩叹:“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这生死之愿,既是杜甫对朋友韦偃的一往深情,更是对身处危时的国家和人民的深情。也难怪浦起龙有“结联,见公本色”之慨。(22)公之“本色”,不就是对家国天下的眷念与衷情吗?

   (六)疾恶如仇的刚勇品质

   杜甫一方面对国家、君主、人民和亲友充满感情,另一方面,对小人、奸臣、叛军等一切作恶为非的人亦深恶痛绝,不惜笔墨挞伐。《石笋行》借成都西门外两株石笋起兴,比喻那些危害国家的“小臣”得宠:“惜哉俗态好蒙蔽,亦如小臣媚至尊。政化错迕失大体,坐看倾危受厚恩。嗟尔石笋擅虚名,后来未识犹骏奔。安得壮士掷天外,使人不疑见本根。”作者对这种弄权误国的小人恨之入骨,企盼有大力士能将这石笋抛掷天外,以免再遗患后人。诚如王嗣奭所云:“此诗专为俗好蒙蔽,小臣献媚,有感而借石笋以发之。”(23)浦起龙亦说:“言俗人好怪,专喜此辈之巧为‘蒙蔽’者,不知‘石笋’享镇海之名,特如献媚小臣,政堕不知,厚恩空受,名直虚擅耳。恐俗人犹奔走而承奉之,不如投掷之为快也。”(24)

   杜甫写于夔州的《王兵马使二角鹰》,以角鹰赞美王兵马,又希冀王兵马能群力为朝廷讨乱诛谗:“安得尔辈开其群,驱出六合枭鸾分。”王嗣奭曾这样评论说:“公时在夔,因角鹰触目发兴,奇崛森耸不待言;而尤得力在‘角鹰翻倒’句,随插入‘将军勇气’二句,承接得住。盖通篇将王兵马配角鹰发挥,而穿插巧妙,忽出忽入,莫知端倪,而各极形容,充之直欲为朝廷讨叛逆、诛谗贼而后已。他人起语雄伟,后多不称;而此诗到底无一字懒散,岂不雄视千古!”(25)而《久雨期王将军不至》,则幻想王将军能率众平祸乱:“安得突骑只五千,崒然眉骨皆尔曹。”诗人急迫的心情表露无遗。

   三、杜甫安得”情怀的意义和影响

   自古儒家重视仁政,重视仁爱思想,主张在天下推行仁政。杜甫的这种“安得”情怀,其实就是一种“人文精神”和“人文情怀”的体现,是发扬儒家仁爱思想的一个历史结晶,这种伟大的人格感动了且还在感动着千千万万的人。王安石对杜甫非常尊敬,在一首题杜甫画像的诗里曾说:“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26)这种“死而不亡”的诗人,乃是其精神的生命力之所在。闻一多先生认为杜甫是中国“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27)这里所谓的“光彩”,不就是中国文化中的人文精神的表现吗?

   忧患意识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杜甫作为一名诗人,最好地诠释了这种精神。其难能可贵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总能透过一己的遭遇,联系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体验天下苍生的苦难。他的痛苦多是来自国家和大众的危难,因此面对无法排遣的痛苦,他没有躲进“象牙塔”中去咀嚼个人的悲哀,而是将自己的悲哀扩散开来,由自己而想到同样遭遇的他人。他的畅怀,同样来自国家和大众的安泰,因此即便自己并没有脱离困境,只要国家和民族有好的消息传来,他一样为之欢欣鼓舞。尤为可贵的是,只要诗人一息尚存,无论写作何种题材,其中念念不忘的总是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祖国和人民。杜甫真正将自己的脉搏与国家和民族的脉搏紧紧地连在一起跳动,孔子所谓的“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28),或许即此。因此,通过杜甫的“安得”类诗篇,我们可以看到一颗伟大的心灵,一个高尚的人格,一种知识分子应当具备的良知。诗人试图用他孱弱的双肩,担负起自孔子以来优秀华夏儿女都曾试图担负的伟大使命。而诗人既韧且刚的性格、包容万有的胸襟、鞠躬尽瘁的品格、博爱慈悲的情怀,作为中国古代人文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铸就了华夏民族的脊梁。

   杜甫爱用“安得”呐喊,后世文人多受其濡染。查阅相关文献可以发现,自杜甫在诗歌中大量使用“安得”之后,后世诗人对这一词语可谓情有独钟,使用之频繁,超过以往。仅以唐宋两朝而论,唐代诗人踵继杜甫,对“安得”一词表现出特别偏嗜的有四人,分别是韩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而宋人则更多,王禹偁、范仲淹、宋祁、刘敞、刘攽、曾巩、梅尧臣、欧阳修、王安石、王令、苏轼、苏辙、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周紫芝、陆游等对“安得”一词都颇为钟情,特别是苏轼和陆游,诗中频频出现这一词语。宋以后,诗人作品中对“安得”一词的偏爱就几乎数不胜数了。

浏览这些诗人的“安得”类诗作,可以说随处都可见到杜甫的“影子”。可以这样说,“安得”从某种角度言已成为杜甫精神品质的象征和缩影。后世文人缅怀凭吊杜甫

甚至也用“安得”连缀意蕴,直入杜甫“诗心”。如裴说的《题耒阳杜公祠》:

   骚人久不出,安得国风清。拟掘孤坟破,重教大雅生。皇天高莫问,白酒恨难平。悒怏寒江上,谁人知此情。(29)

   还有韩维的《读杜子美诗》:

   寒灯熠熠宵漏长,颠倒图史形劳伤。

   取观杜诗尽累纸,坐觉神气来洋洋。

   高言大义经比重,往往变化安能常。

   壮哉起我不暇寐,满座叹息喧中堂。

   唐之诗人以百数,罗列众制何煌煌。

   太阳垂光烛万物,星宿安得舒其芒。

   读之踊跃精胆张,径欲追蹑忘愚狂。

   徘徊揽笔不得下,元气混浩神无

   方。(30)

   这种杜甫精神,已演变为后世文人潜意识中的皈依和膜拜;而“安得”所指向的,正是这样一种崇高的人伦之美和人伦之境。杜甫的伟大与不朽,庶几亦正在于此。

   注释:

   ①(宋)洪兴祖撰《楚辞补注•天问章句》第三,中华书局,1983年。

   ②(宋)洪兴祖撰《楚辞补注•七谏章句》第十三,中华书局,1983年。

   ③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魏诗》卷九,中华书局,1983年。

   ④(清)沈德潜《古诗源》卷二,中华书局,1963年。

   ⑤(清)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

   ⑥(清)浦起龙《读社心解•发凡》,中华书局,1961年。

   ⑦⑩杨伯峻撰《论语译注•颜渊》,中华书局,1980年。

   ⑧杨伯峻撰《孟子译注•离娄章句下》,中华书局,1960年。

   ⑨(宋)张载撰《张子全书•西铭》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杨伯峻撰《孟子译注•梁惠王章句上》,中华书局,1960年。

   (12)孙诒让撰《墨予闲诂•兼爱中》:《诸子集成》,中华书局,1954年。

   (13)萧涤非撰《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

   (14)(后晋)刘昫撰《旧唐书》卷十一,中华书局,1999年。

   (15)转引自《杜诗详注》卷十二。

   (16)(清)浦起龙撰《读杜心解》卷一之三。

   (17)(明)王嗣奭撰《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18)《读杜心解》卷四之一。

   (19)《杜臆》卷四。

   (20)(宋)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卷二百十四唐纪三十,四部丛刊初编本。

   (21)(唐)朱景玄撰《唐朝名画录》,四川美术出版社,1985年。

   (22)(24)《读杜心解》卷二之二。

   (23)《杜臆》卷四

   (25)《杜臆》卷六。

   (26)(宋)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卷九《杜甫画像》,四部丛刊初编本。

   (27)闻一多撰《唐诗杂论•杜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28)杨伯峻撰《论语译注•里仁》。

   (29)(30)《杜诗详注•附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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