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乃《诗经》诗歌创作中常用的一种表现手法,对后世影响甚大。“兴”的本义是“起”,《说文》:“兴,起也,从舁从同,同,同力也。”又另“舁,共举也。”那么,“兴”即“同力共举”的结果。先秦言“兴”(包括孔子论诗)唯在实用。而作为一种创作方法和手段的“兴”,到汉代才为人所重。也正是从此时起,对于“兴”的具体解释便见仁见智,但大体上还是趋于明朗完善的。目前,学术界多采用宋代理学家朱熹为“兴”下的定义:“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诗集传•关睢注》)以某一事物开头领起全诗,把诗歌的架子立起来,然后再行创作。此定义简明扼要,颇得“兴”之精髓,亦未背离“兴”的本义。那么,“他物”与“所咏之辞”间有何关系呢?朱熹认为“诗之兴多是假他物举起,全不取义”。(《朱子语类》)姚际恒的《诗经通论》对朱熹的观点有所修正,他认为《诗经》中的“兴”有的不取义,但还有些则与诗义关系密切。拙在姚的基础上进一步认为“全不取义”的“兴”可能根本不存在,故为之文以求教于方家。
(一)
“兴”即起兴,是由客观景物诱发主观感情,因此,景物必定与情态存在着某种联系。有人把这种联系分为三类:1、 兴辞只有发端起情和定韵的作用,而与下文在意义上没有什么联系。2、 起兴的形象与下文“所咏之辞”在意义上有某种相似的特征,因而能起一定的比喻作用。3、起兴对正文有交待背景、渲染气氛和烘托形象的作用。〔1〕
上述2、3类肯定了“兴”与正文之间有意义上的联系,勿庸赘言。笔者所要论证的是1类即朱熹所说“全不取义”的兴并不存在, 或换句话说,《诗经》中的兴与正文均既有形式上又有意义上的联系。形式上有起情定韵的作用,意义上则如2、3所述。
首先,应该肯定“兴”的起情定韵作用。如:《秦风•黄鸟》: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维此针虎,百夫之御……
此诗的“兴”显然有定韵的作用,第一章的“棘”、“息”、“特”均属古韵职部;第二章的“桑”、“行”、“防”均古韵阳部;第三章“楚”、“虎”、“御”均古韵鱼部。那么,除了定韵之外,这些“兴”句与下文在意义上是否有联系呢?有些人把它划到“全不取义”之列,拙以为,既然是感物起兴,“他物”与“所咏之辞”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内在的联系,只是有些词语所表现的意象仅在某一时期有特定的意义,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环境的转换,其特定的意义不再为后人所熟悉。正象我们现在遇到“炒鱿鱼”、“开后门”等词语不会感到陌生,并一望而知其义。可外国人或几千年以后的中国人再看到这些字眼,恐怕只有借助工具书才能弄懂它们的涵义了。《诗经》产生的时代尚无工具书,因而造成后人对诗义的费解也是在所难免的。
其实,探索“兴”之真义的也不乏其人,如郑州大学的翟相君便分析了有“黄鸟”的五首诗,证明以“黄鸟”起兴者,所咏均为可怜或令人同情之人。前诗的“黄鸟”喻殉葬的子车家的“三良”,以“黄鸟”起兴,实则倾注了作者对陪葬者的同情和对人殉制的谴责。还有人认为《诗经》中几首诗里的黄鸟“可能是几种不同的鸟”,并具体分析了《小雅•黄鸟》中的黄鸟(此诗的黄鸟是比),认为是一个象《魏风•硕鼠》的“硕鼠”一样可憎的形象。〔2〕以上两家虽然对“黄鸟”的具体意象有异议,黄鸟的真实含义还有待于商榷,但他们都认为它与诗的内容有联系,这种探索无疑是可喜的。由此亦可见,即使已知“兴”与诗义有联系,而要想找出“兴”之真义仍非易事。
《诗经》中还有两首《柏舟》诗,诗中的“兴”也有人认为与内容无涉: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邶风•柏舟》第一章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髡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风•柏舟》第二章
朱熹认为这两首诗采用的是两种不同的修辞手法。前者是“比”:“妇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言以柏为舟,坚致牢实,而不以乘载,无所依薄,但泛然于水中而已。”后者是“兴”,但朱熹却未指出“兴”的具体意象。我认为这两首均是春秋时代卫国的诗歌”,〔3〕而用柏舟起兴很可能是卫地的一种熟语,这两首诗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有相似之处,前者是写一被弃女子无人理解的怨愤和不向恶势力妥胁的决心;后者则写一女子自由恋爱而遭父母干涉宁死也要与心上人结合的愿望。二者都是身处逆境孤独无依的可怜女子,都要以自己弱小的身躯与强大的恶势力抗争,这与飘荡在河中的小船却要搏击激流,承受巨浪打击的意象何其相似,用小舟的随水飘流喻女子无依无靠的处境是再恰当不过了。因此,以柏舟起兴除了起情定韵外,还有比喻作用,它使诗歌更加形象化。
也曾有人认为《唐风•采苓》中的“兴”与诗义无关:
采苓采苓,首阳之颠,人之为言,苟亦无信……
采苦采苦,首阳之下,人之为言,苟亦无与……
采葑采葑,首阳之东。人之为言,苟亦无从……
清代学者已指出:苓生于隰,苦生于田,葑生于园圃之中,三者都不是生长在首阳山之地,要到首阳山采这些植物,显然是伪言。这里以此兴谗言不可信,兴句明显有比喻意义。所以朱熹直接把他归入“比”列,也说明兴与诗义的联系。
另外,有些行旅之作中的“兴”,看似信手拈来与诗义无关,实则不然。如《王风•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彼黍离离,彼稷之穗……彼黍离离,彼稷之实……”又如《小雅•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采薇采薇,薇亦柔止……采薇采薇,薇亦刚止……”《黍离》中的“兴”写了高梁从出苗到吐穗再到长成米的生长过程。《采薇》则写了野豌豆苗从初生到柔嫩直到坚硬挺拔的生长过程。每首诗最多只可能有一章的开头是写眼前景,其它各章则是类推的,我认为作者这样写的目的是为了衬托自己在外流浪(服役)时间之漫长,《采薇》的主人公春天离家,归来已是隔年的冬天,如诗中所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朱熹的《诗集传•采薇注》亦有一段文字说明:“古者戍役,暮而还。今年春莫行,明年夏代者至,复留备秋,至过十一月而归。又明年中春至,春暮遣次戍者。每秋与冬初,两番戍者皆在疆圉,如今之防秋也。”所以,这些兴句除了起情定韵外,还交代了背景,突出时序的推移,与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密切相关。
通过分析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往被人们看作“全不取义”的“兴”,可能都与正文的诗义有某种联系,只是由于年代久远,当时的实义失传。郑樵云:凡兴者,所见在此,所得在彼,不可以事类推,不可以理义求也。”(《六经奥论》)这是对“兴”含劝喻传统观点的否定,但“不可”并不等于没有意义,只是不能一味上升到“美刺”的高度,以意逆志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古人。探本求源,找出其真正含义,却是研究者应有的科学态度。
(二)
即物起兴是一种形象思维,由某物联想到某事,这就决定了《诗经》中的“兴”往往有章可循。以同样的事物起兴,便有基本固定的意象,如同由盛开的牡丹而想到富丽堂皇,由出水的莲花联想到慊慊君子一样。下面举几个例子说明。
1、《诗经》以“风雨”起兴的诗多含有归家或和好之意, 又以写男女关系者居多。《邶风•谷风》是一首弃妇诗,其一章写道: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有人把首句译为“呼啸的暴风”,似不太确切。习习:和煦貌,谷风:东风(《尔雅•释天》),“习习谷风”两句实祥和之兆。与嵇康《赠兄秀才入军》之十二:“习习谷风吹人素琴,交交黄鸟,顾俦弄音”可以互证。《谷风》中诗人由自然界的风调雨顺联想到夫妇关系应该和美而不应反复无常。《毛传》注云:“阴阳和而谷风至,夫妇和则室家成;室家成而继嗣生。”古人认知水平有限,常把自然现象和人类社会现象进行比附,其中以天地、乾坤、日月、阴阳比附夫妇男女关系最为突出。“云行雨施,品物流形”(《易传•乾彖》),人们认为上天兴云作雨,地上生长出万物来,就如同男女结合而生儿育女一样。这种观念反映到诗歌创作中,便造成了《诗经》以“风雨”起兴的诗多含有男女相会的意象。
《郑风•风雨》把一思春女子与情人相会的喜悦表现的淋漓尽致: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廖。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方玉润:“风雨,怀友也。”(《诗经原始》)此观点带有普遍性,从《诗序》起,一直绵延到今天。独朱熹把此诗列入“淫诗”之列,认为是一首爱情诗,这已足见其慧眼,而他把“风雨凄凄”等句看成是“赋”,认为“风雨晦冥,盖淫奔之时”。诗言男女相会在黄昏。但黄昏何以会“鸡鸣不已””?或说是在清晨,“如晦”又无法解释。所以,我认为这里应该是“兴”,以风雨鸡鸣起兴,本身就有男女性爱生活的启示,就渲染了一种气氛,兴义明显,不必句句落实。风雨交加、凄凄晦冥的环境更哄托了女主人公与情人久别重逢的欢快心情和一种缠绵的情思。
正因如此,《诗经》中征人思妇之作也常用“风雨”起兴。《卫风•伯兮》写一少妇怀念在外服役的丈夫。“其雨其雨,杲杲出日”以盼下雨起兴,实则盼望与丈夫团聚,可雨没下,太阳却冉冉升起,说明事与愿违,夫妻团聚成了泡影。
一般人都认为《邶风•北风》是一首政治讽刺诗,《诗序》曰:“刺虐也。卫国并为威虐,百姓不亲,莫不相携持而去焉。”方玉润认为是反映邶亡前统治阶级暴虐腐败,社会混乱和人民纷纷逃亡的情况。而我以为这是一首描写情人私奔的诗: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男女相爱却受到外界的阻挠,于是,愿在大风雪中同归去。这里的“风”、“雪”也暗示了爱情受到侵袭遭到不幸。由此发展而来的乐府诗《北风行》,便多为北风雨雪,行人不归的思妇之词,亦是此题言男女之事的反证。
《郑风•萚兮》是一首恋歌:
萚兮萚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萚兮萚兮,风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此诗用叶随风去这一自然现象起兴,表露了女子春心萌动,欲随郎君归去,并以一同唱歌的方式委婉地向意中人表达了这一感情。
当然,并非所有以风雨起兴的诗都含有男女之意象,如《小雅•角弓》虽有“雨雪瀌瀌,见
睍曰消”、“雨雪浮浮,见睍曰流”的诗句,但全诗是言兄弟和好之义。诗中讽刺了骨肉相怨、兄弟不和的统治者。即使以风雨起兴,笔者所列含男女之意象的诗,亦存持言君臣朋友之事的说法,因此不能成定论。但我以为无论作何说法,其起兴的意象都应有共同之处,有章可循,而非随意无序。
2、《诗经》中凡出现鸡或雉(野鸡)的诗亦多言男女之事。 提到鸡的有四首:《王风•君子于役》、《郑风•女曰鸡鸣》、《郑风•风雨》、《齐风•鸡鸣》。亦有四首提到雉:《邶风•雄雉》、《邶风•匏有苦叶》、《王风•兔爰》、《小雅•小弁》,上面八首诗除《兔爰》慨叹今不如昔外,其余均涉及男女之事。前四首朱熹均看成是“赋”,后四首他认为至少有二首采用兴的手法。先看《邶风•雄雉》前两章: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诗以雄雉展翅飞翔婉转和鸣起兴,引出一女子对远行在外的丈夫的思念。《小雅•小弁》是一首弃妇诗(传统的说法则是太子被废的怨怒),诗中“雉之朝雊,尚求其雌”以野鸡早晨鸣叫求偶兴女子被弃的悲哀孤独。
综上所述,《诗经》“全不取义”的“兴”实则全取其义,并且以同一事物起兴又有基本固定的意象,而意象的准确性尚待探讨。
注释:
〔1〕据夏传才《诗经语言艺术》
〔2〕参看袁宝泉、陈智贤《诗经探微》
〔3〕《汉书•地理志》:“汉内本殷之旧都,周既灭殷, 分其畿内为三国……邶,以封纣子武庚;鄘管叔尹之;卫,蔡叔尹之……故邶、庸、卫三国之诗祖与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