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九州大学东英寿教授在天理大学附属天理图书馆馆藏的南宋本《欧阳文忠公集》内,发现96篇欧阳修散佚书简全文①。这些书简补充许多文本材料,改写了欧阳修交游史,对欧阳修研究意义重大。本文仅从生活视角切入,从新发现书简看欧阳修政事以外的日常生活。
一、个人生活琐事的真实纪录
新发现书简,有确切作年的最早作于皇祐三年(1051),即《答张仲通》其一、其二,欧阳修45岁;最晚作于熙宁五年(1072),即《与吕正献公》其三十一,作者66岁,也就是去世前夕。作者已进入人生中晚年,生命的秋冬。这些书简是欧阳修生命历程的真实记录。
书简中具体记述了欧阳修的交游情况,可见世故人情。有些是年节庆贺或纯粹的礼节性问候,如《与吕正献公》其五。多记述朋友间礼尚往来,互赠礼物。如《与韩门下》其二云:“承惠家菊,甚济用。”礼物太贵重,欧阳修会拒绝,《与梅都官》云:“适承异贶,岂不愧荷!修平生不欲夺人奇物,惟度其人不贤,不足以畜佳玩者,或一留之。若吾兄,岂不足畜邪?砚,聊领厚意。余二物,谨以奉归,幸无疑也。”皇祐三年(1051),张洞字仲通,时从晏元献公(殊)辟于长安,《答张仲通》其一写到,张洞以墨竹、建茗等佳物相赠,欧阳修回信说:“南都鲜嘉物为答,笔数十枚,起草可也。”《与王文恭公》其一云:“继承惠教,兼以金漆书案为赠,益所珍荷。不独可置笔研,兼可以列盘肴也。”又其四云:“承惠车鳌,解释劳乏,当自引一杯。”感谢王珪盛情。《与蔡忠惠公》其六云:“承惠茶,独酌甚奇,但无佳客与共真赏。仍还空器,无以为报,并此怀惭尔。前时所余半圆饼,烹之绝佳,不类坐上烹者。”又其七云:“前日承惠子鱼,绝佳。”感谢蔡襄赠物。第八十八通《与大学士尚书》云:“惠以洛阳花、笋,笋不食十余年,花不见二十余年矣,其为感宜如何!”所记礼物中有茶、菊、笋等食品,有些是砚、书案等用品。
欧阳修好酒,因长期疾病缠身,限制了饮酒,他一再向朋友感叹不胜酒力,诉说不能尽情饮酒的烦恼。第八十九通云:“前日饮酒殊欢,遂至过量,醉中不能相别,还家遽已颓然。小儿生六七岁者,未识乃翁醉,皆惊呼戏笑之。凌晨食肝生,颇觉当年情味犹在,但老不任酒力矣。”
家书中言家事,给长子欧阳发的4封家书细说饮食起居,吃穿住行,排祭诸事,叮咛嘱咐,语重心长,可见欧阳修家庭生活状况。治平四年六月廿九日,《与大寺丞》其一云:“今遣江从去,排祭诸事必已办(明俊按:“办”原作“辨”,误)。只是孝服,汝更擘画。祭文用不用?内东门别进功德□御衣并早问,当报来,勿令误事。此外好将息。”又其二云:“急脚子回时,于张永寿处觅些止泻和气药,要与翁孙吃。”又其三云:“脂麻油三二斤,葛布子买三二百文,因便人附来。”书简中记述了居所营建情况,《与韩门下》云:“修昨过颍少留,营视故居。虽不敢过分大为制度,而就简酌宜,犹须一岁,仅可办集,便当躬自筑室。然则居此不过为一岁计,而地僻事简,庶少偷安。”
友朋宴请聚会情形,书简中多有记述。欧阳修有时受朋友约请,《与吕正献公》其十八云:“辱手诲,见召湖亭,谨闻命。第秋暑未解,重烦主礼为愧。……修以道中暑毒,发动齿疾,旦夕始仅能饮食,未任饮酒,幸恕察尔。”又其二十六云:“辱手诲见招,敢不闻命。第以弊疾经旬为苦,惧酒尔。若止清谈一笑,尚可勉奉也。”欧阳修有时约请朋友闲谈。《与陆学士》其四云:“来日无事,幸见过,约持国闲话。”《与李舍人:》云:“来日午后幸垂顾,与介甫、持国、晦叔闲话,幸不阻。”约李舍人和王安石、韩维、吕公著一起闲谈,享受知己清谈之乐。
欧阳修爱好集古,书简中多处写到委托友人收集金石碑帖,朋友得之赠送,欧阳修喜不自胜。《与刘侍读:》云:“兼蒙惠以《韩城鼎铭》、《莲勺博山盘记》,不意顿得此二佳物。修所集录前古遗迹,自三代以来,往往有之,独无前汉时字,常以为恨。今遽获斯铭,遂大偿素愿,乃万金之赐也。”《与蔡忠惠公》其二云:“前日承惠《李邕碑》,字画诚佳,辄已入录,多荷多荷。”至和元年(1054),《答张仲通》其四云:“惠碑,多荷多荷。”感谢友人刘敞、蔡襄、张洞赠物。
书简中可见欧阳修与友人诗歌唱和的风雅生活。欧阳修请求友人和诗。《与吕正献公》其三云:“拙诗污黩,欲乞一篇以饰陋作。此外惟求圣俞尔,伏恐要知。”又其四云:“前日承示手教,兼见还弊制,便欲再伸面请,适值累日牵仍,岂胜区区!修行能素薄,仰慕清德,梦寐之勤,自谓终所不能企及。惟得托附高名,以见后世,亦庶几少偿其志,不意见拒之深。俗鄙屑屑于片文,诚不足以勤远:大之怀。惟谅其勤切,一挥笔之顷,为赐无涯,亦何忍却也?谨再以请,惶恐惶恐。”一再请求,态度非常谦卑恭敬。可知有些诗作是如此产生的,可补充文学史的一些细节。作者还请友人改诗。嘉祐二年,《与吕正献公》其八云:“前时同介甫闲话,寻作得一篇,欲乞晦叔同之,久以多故,今谨录呈,乞赐斤斧也。”欧阳修还请求友人欣赏自己诗文。《与吕正献公》其二十四云:“青、亳二州拙诗十余篇,辄不自外,卧阁之暇,一笑解睡。”又其二十五云:“偶闲发箧,得《岘山》拙记、《丁元珍表》刻石,辄不自外,聊质公退斋中一噱以解睡。”他还请友人将自己文章书石以传久远,《与蔡忠惠公》其四云:“闻韩公以《昼锦堂记》奉烦,势必难却,拙文遂托妙笔以传不朽,实为鄙人之幸。幸勉为一挥,以成一段佳事。”书简中评诗论文。嘉祐三年(1058),《与吕正献公》其十云:“王纮举子,所存甚远,岂易得耶?然不及苏洵。洵之文,权变多端,然辞采粲然明白,恨未得拜呈尔。”《与曾舍人》云:“辱示介甫鄞县新文,并足下所作《唐论》,读之饱足人意。盛哉盛哉!天下文章,久不到此矣。”称赏苏洵、王安石、曾巩的文章,这些细节,是研究“唐宋八大家”的珍贵史料。欧阳修与蔡襄为挚友。蔡襄作有《荔枝谱》,嘉祐八年(1063),欧阳修作《书荔枝谱后》。《与蔡忠惠公》其五云:“数日在告,以儿子不安。今日幸渠小差,不能闲坐,辄取君谟所惠《荔支谱》跋其尾,谨以录呈,斯亦一时佳事。”蔡襄又作有《茶录》,治平元年(1064),欧阳修作《龙茶录后序》和《跋茶录》。《与蔡忠惠公》其三云:“今日辄以服药,假家居谢客,因发《茶录》披寻,遂不能释手,辄书百余言于卷后。”欧阳修非常珍视他们的友谊和文字缘②。
书简中还言及不愉快的人际关系。好友范仲淹去世,欧阳修撰写了《范公神道碑》,因写及范仲淹和吕夷简握手言和事,引起范仲淹之子范纯仁的不满,范纯仁擅自删减了《范公神道碑》,欧阳修对此事也愤愤不平,坚持己见。因此,向苏洵诉说,《与苏编礼》云:“昨日论《范公神道碑》,今录呈。后为其家子弟擅于石本减却数处,至今恨之,当以此本为正也。”熙宁三年(1070),《与张续》其二亦云:“修向作范文正文字,而悠悠之言,谓不当与吕申公同褒贬。二公之贤,修何敢有所褒贬?亦如此而已耳。后闻范氏子弟欲有所增损,深可疑骇。别纸所喻甚善。如范氏子弟,年少未更事,愿以此告其亲知。”
二、老衰病苦的沉痛告白
书简中最多的是疾病书写,身体书写。欧阳修关心友人的病情,常致书问候,友朋间还互赠药品。至和二年(1055),《与吕正献公》其一云:“辱示谕,以头昏服药。不审旦夕尊候何似,必已清康。”又其六云:“承侍读违和,牵冗无由咨问,旦夕必安。”熙宁三年(1070),《与吕正献公》其十三云:“辱谕,窃承尊体微有违和,今必已谐痊复。”欧阳修对挚友范仲淹病情尤为关切,皇祐四年(1052)三月,《与孙威敏公》其一云:“哀苦中,又闻希文病,病势不好,元料恐难起。”又其二云:“范公平生磊落,其终也昏迷,盖病之然。如公所示,其心未必不分明也。”欧阳修刚丧母,正在苫块中,仍念记好友范仲淹,可见友情之笃。欧阳修还安慰友人丧失亲人之痛。《与蔡忠惠公》其十一云:“窃承忽有令侄之戚,伏惟悲悼,情何以胜。无由驰慰,惟冀以宽释太夫人慈怀为意。”安慰友人陈绎,《与陈内翰》云:“公私多故,阙于候问,更希顺时节哀,以全孝履。”
欧阳修向友人诉说子女疾病。皇祐三年(1051),《答张仲通》其一云:“某自夏秋,老儿不安,调理方似平愈。偶一小婴沉剧,因此惊忧,又却发动,方管理,未暇他事。”皇祐三年七月二十二日,《答张仲通》其二云:“又辱书并惠药,见爱之厚,感刻何已!老儿久病经年,近又一小儿(在颍生者)患,日夕不保,老母用此忧伤。方患少药,得此,万金之贶也。多荷多荷。某自此儿病困,日忧老儿增疾。医者盈门,公事亦未暇管勾。”感谢友人赠药,自责忙于公事,无暇照管子女。
书简中还写到丧母之痛,同时哀自己身体之衰。皇祐四年(1052)三月,欧阳修母亲去世,《与孙威敏公》其一云:“修叩头泣血言,哀恳已具号□。即日暑毒,不审台候何似。自修遭罹大祸,已五六赐书存慰,奠祭稠重。荒迷中,虽不即时叙谢,其为哀感,何可胜言!修自亲老感疾,以至不起,整一周年,心绪忧惶,日夜劳迫。今髭已三分中二分白,发十分中四分白,恐亦不久在世。然事亲已毕,复何所求?昨于哀迷中,就近来颍。其实四海无所归,欲只就颍,趁明年卜葬。汲汲如此,欲于自己生前了之耳,岂复有意人间邪?”
欧阳修特别关注自身,关注生命。给吕公著书简中,反复诉说自己疾病。至和二年(1055),《与吕正献公》其一云:“修以幼贱,累累疾病,未获造门,岂胜瞻系!”因生病影响看望朋友,深表歉意。又其二云:“以经夏涉秋雨,喘加以痰毒、风眩,居常在告。”熙宁三年(1070),《与吕正献公》其十五云:“修常幸居僻事稀,足养衰拙。第老病日增,职事多废,孤危之迹,忧畏实深。”因生病经常请假家居,影响政事,深感不安。熙宁四年三月五日,《与吕正献公》其十七云:“修以春阳发动眼疾为苦,漠然无复惊况。”又其二十一云:“来日朔旦,修以病足为苦,艰于步履,不能一诣宾次,岂胜愧惕!”向好友孙沔诉说疾病,皇祐四年(1052),《与孙威敏公》其二云:“修病暑,目昏,绝无生意。承见教宽节,以终襄事,敢不自勉。但体病,皮骨形骸不复类人矣,必非久在世者也。事亲毕矣,何必延生?”向好友杜植诉说疾病,《与杜郎中》其一云:“自去年夏秋以来,百疾交攻,尤苦牙车,饮食艰难。此前所谓理宜然者,不足具道也。”
眼疾影响了欧阳修与朋友间日常书简往来,欧阳修时常感叹,“病目仅能执笔”(《与吕正献公》其十六),“执笔甚艰,余恳莫布”(《与吕正献公》其十七),“病目不能自书,幸不裁答”(《与吕正献公》其三十),“修为目疾为梗,临纸草率”(《与孙威敏公》其四)。
因身体虚弱,欧阳修对天气变化十分敏感,多处写到“暑毒”、“炎毒”,如第四十二通《与刘侍读》云:“今岁大热,疲病尤觉难支。”
欧阳修中晚年的书简,如同病人日记,许多篇幅记录的是生病情况。古代文人情感有不同类型,有些人一切痛苦自己承当,不愿向人倾诉;有些人只对二三知己倾诉;欧阳修则对许多人倾诉,对君主倾诉,对上司倾诉,对亲友倾诉,几乎遇人辄诉,反复不断倾诉,近乎唠叨。身体长期承受疾病的折磨,痛苦需要宣泄出来,才能平衡心理,面对生活。与苏轼比较,同样面对衰老疾病,苏轼旷达超脱,很少萦系于怀;欧阳修则过于执著,沉溺于痛苦中几乎不可自拔。
欧阳修有强烈的生命意识,生命是一次性的,是不可重复的,流年逝水,年华老去,一去不复返。中动精摇,病痛衰老,走向死亡,怎不悲伤叹息③。
古代文人追求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成就功名的光环背后,有许多辛苦付出。欧阳修一方面以惊人的毅力忙于政事,建立功业;另一方面,也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病痛。身体长时间超负荷运转,透支健康,透支生命,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欧阳修活得太累。他一再渴望过轻松自在的生活,可制度不允许,舆论给压力。事业与生活是一对矛盾,作者也难以彻底放下。君主欣赏欧阳修的忠诚、能力和文才,
不让他隐退。欧阳修属于“体制内”的公众人物,病了也得不到充分休息,实际上已被剥夺了自由养病休息的权利。按照制度规定,欧阳修可到70岁致仕,但他62岁亳州任上,就连上五表请求致仕,主动放弃权力和利益,不少朋友为之惋惜,世俗的眼光有谁重视个体生命本身呢?
晚明黄汝亨《孙鹏初先生六十寿序》云:
昔欧阳公起谏职,为翰林学士,遂登二府,然思颍之志,未尝一日少忘,每有蹉跎之叹,自谓日渐短,心渐迫,有志于强健之时,而未遂于衰老之后。盖是时年已六十矣。使公得乞身二十年之前,优游琴酒,上下林壑,以遂其初志,公之自得,有十倍于归政之日者矣。此子瞻所谓“外为天下惜老成之去,而私喜明哲得保身之全也”。华容孙先生鹏初氏,以馆职知谏院,为时名臣忤政府意,一时被放者三十余人,而先生独萧然自得,以著书为乐,将二纪于兹矣④。
作者将孙鹏初20年“萧然自得”的轻松快乐生活与欧阳修20年病体从政的沉重痛苦生活对比,欣赏前者,而惋惜欧阳修无法“优游琴酒,上下林壑,以遂其初志”。功名事业与性命生活孰轻孰重?生命个体的质量、意义和地位究竟如何?皆值得思考。
三、结语
书简多属私语,是话家常,不像其它功利性较强的文体,是表现作者的社会角色和公众形象,难免掩饰个性和真情。这些书简表现了中晚年欧阳修的生理和心理状态,老、衰、病、苦,生活足迹,身体状况,心路历程。书简再现了欧阳修与友人吕公著、孙甫、陆经、丁宝臣、范镇、杜植、陈绎、张洞、孙沔、韩维、王安石、刘敞、王素、蔡襄、苏洵、曾巩、梅尧臣等交游情况的原生态,从中可见欧阳修的人情网络,可补充其交游的不少细节。书简表现了欧阳修具体时空、情境中的思想感情,可见其原生态生活。
国事、君事、公事、政事之外,书简最多的是表现私事。欧阳修由公共写作回到私人写作,特别关注作为生命个体的存在,注重生命体验,生命关怀。表现生活的细节,琐、细、碎、小,伟大背后的庸常凡俗生活。忙于闲,仕与隐,进与退,积极与消极,欧阳修在矛盾中挣扎。书简主要表现消极性情感,感伤情绪弥漫于字里行间。
刘咸炘《文学述林。传状论》说:“汇传多以辅史乘,止载大端;小说止以供燕闲,惟取奇事;余亦大抵详于高行,而略于庸德;详于国政,而略于家常。”传统主流文学观念,轻视甚至忽视日常生活,刘咸忻认为造成两大缺失:“一则蔽于习见,以为琐事不足称;一则不知记录,久而忘之也。”⑤刘氏强调传记文学应重视“家常”“琐事”,识见深刻。长期以来,古代文学研究多是宏大叙事,古代文化名人多是抽象出来的概念化的高大完美形象。欧阳修一生政事功业、道德文章,彪炳史册,一直得到研究者的充分重视;研究欧阳修的日常生活,吃穿住行,喜怒哀乐,同样有意义,研究者应予以必要的关注。
注释:
①东英寿:《新见九十六篇欧阳修散佚书简辑存稿》,载《中华文史论丛》2012年第1辑。
②参见欧明俊:《欧阳修与蔡襄》,载《福建论坛》1998年第4期。
③参见欧明俊:《欧阳修〈秋声赋〉的文化解读》,载《文史知识》2D06年第10期。
④陆云龙:《明人小品十六家》(下),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417页。
⑤王水照:《历代文话》第十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7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