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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再生缘》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陈端生

   一

   《再生缘》这本弹词,半年多来我断断续续地读了三遍。最初是从北京图书馆借阅的,是一部道光三十年(1850年)三益堂刊行的本子。刊本错落很多,但读起来津津有味;只要有空闲时候我便阅读,终于把全部二十卷读完了。后来有朋友为我买到一部同样的版本,当去年年底去访问古巴时,我随身带着作为路上消遣的读物。一面看,一面校改。脱落较少的字句,可以意补。但有时候大段大段地脱落,也有整页刊错了的(如把前卷的同号页数刊入后卷),那就无法校补了。很想能找到一部未刻前的抄本来校对,因为这部弹词在成为刻本之前,是以抄本形式流传了七十多年至九十年的。深幸我这个愿望很快便得到满足。已经捐献给国家的郑振铎藏书现藏北京图书馆,其中有一部完整的抄本。我借了来进行核校。

   道光三十年版本是通行二十卷本。前十七卷是乾隆朝代的女作家陈端生(1751—1790?)所作;因原作未完,后三卷乃是另一女作家梁德绳字楚生(1771—1847)所续补。

   郑藏抄本亦为二十卷,前十七卷与刻本相同,后三卷则与梁楚生续补本全异,是另一人所续补。这一抄本是几个人汇抄而成的,无前题后跋,无目录,也无作者和续作者姓名。仅在第一卷开始的卷目下和第二十卷煞尾的卷目终,各印有朱文“姚”字方形图章,盖是书主的钤印。仅刻姓而无名,可能也是一位女子。又抄本第十九卷开场处有“交香主人因再续”句,“交”字殆“蕉”字之误,作者虽自行点出了名号,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但她对于陈端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的。

   梁楚生续补的后三卷,本来并不怎么好,郑藏抄本的后三卷则更为拙劣。因此,我只核改了前十七卷的原著,这已就可以使我满足了。核校的结果,不仅大段脱落得以补全,整页误刻得以厘正,满篇的脱字脱句、错字错句,都得到了补全和厘正。脱字脱句和错字错句,在我未得见抄本之前曾以意校补的,我尽可能照着抄本改还了原样,也有少数字句,我觉得原著不大好,恐仍有误,因而没有改还。

   道光三十年刊本有道光元年(1821)香叶阁主人侯芝(1772—?)所写的序,言到“《再生缘》传抄数十载尚无刊本,因惜作者苦思,删繁撮要。……改而付梓。”可见刊本是经过删改的。和抄本对校,的确有些地方经过删改,但删改得并不大。删改得比较大的仅在第一卷中有一处,其他都只是字句的润色。业经删改处,我大抵依照了刻本,但有些字句我觉得还是抄本好些,便改还了原样。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地方,从上下文句看来,应有脱落,而抄本刻本却都脱落了。这显然是最初的抄本有误,致传抄者以讹传讹。在这些地方,无可依据,我也就只好以意补足了。当然抄本也每有脱落,所以反过来也可以根据刻本去补正抄本。这可证明,刻本所据的原抄本,有些地方比现存郑藏抄本,较为正确。

   侯芝另外有一种删改本,改名为《金闺杰》,有她自己在“道光[二年]壬午(1822年)季秋上浣日香叶阁戏笔”的序。序里说“《再生缘》一书,作者未克终篇,续者纷起执笔。奈语多重复,词更牵强,虽可一览,未堪三复。予删改全部为十六本三十二回,固非点石成金,然亦炼石补天之意。未及告成,而坊中以原本索序(按即指三益堂刻本),予以欲却人求,乃为缀数言卷首。不料梓出阅之,盖更有好事者添续。事绪不伦,语言陋劣。既增丽君之羞,更辱前人之笔。深可惋惜。予改本,今名《金闺杰》,盖书中女子皆有杰出之才,以是名之,得矣。至原来之失,指摘于右。质之闺中学者,以为然否?有坊梓近本,不足论月旦矣。”接下去写了三十一则“指摘”,其中大部分是批评陈端生的原作,小部分是批评续作。续作受到批评的不止一种,看来倒真是“续者纷起”的。

   据侯芝的两篇序文看来,可以看出她在替三益堂本写序之前并没有看过原刻的稿本,而是在印出之后才看到刻本的。她不大满意陈端生的十七卷原作,而尤其不满意梁楚生的三卷续作。所谓“更有好事者添续,事绪不伦,语言陋劣”,即指梁续而言。在三十一则“指摘”中,其第十五则:“而续父兄问病,太后螟蛉,骄矜造作,恬不知耻”;其第十六则:“明堂反正,自宜大庭披陈,而续者又以偏殿召对,羞涩对答,帝仍笑谑,可耻”;所指摘的都是梁续。据此可知,梁续在道光元年确已脱稿,并不如陈寅恪所揣想,“元”字是“九”字之讹。道光元年,梁楚生已五十一岁,故她在所续《再生缘》第二十卷中说:“嗟我年将近花甲,二十年来未抱孙。”五十晋一,说为“将近花甲”也并不矛盾。再者,三益堂刊本的删改既不是侯芝所为,那么删改者应该别有其人。我看应该是梁楚生。她把全书续完之后,对于前十七卷自会有所增损的。只是增损得很谨慎,不像侯芝的《金闺杰》那样,大刀阔斧地斫削。

   侯芝所改编的《金闺杰》实在是改得面目全非,而言词更为陋劣。她给梁续的评语,“既增丽君之羞,更辱前人之笔”,倒可以移来给她自己了。侯芝还另外写了一部《再造天》,主要写的是《再生缘》的下一代人。书前有她的女弟子吴门宋淑吉的序,署“道光六年丙戌(1826年)”。这书显然是在改编《金闺杰》之后的续作,但也同样很不高明。两书体例相同,书前都有七言排律的题词。《金闺杰》题词长达一百句,《再造天》题词五十六句。做旧诗的功力是相当高的,而所编改的弹词,却不怎么当行。《再造天》题词的最后两句是:“无才是德为前训,寄语闺人力淑贤”,这就是她编改弹词的宗旨了。

   关于侯芝的身世,谭正璧在《中国女性文学史》中说“不能详细研考”。据我看《金闺杰》题词,在查考侯芝的身世上倒是很好的资料。她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子(“椿庭五马称名宦”),小时就受过父兄的教育(“幼趋庭训”,“依兄问字”)。她父亲到广东去做官,她是跟随着的。不幸她的父母同死在任上(“宦游东粤父娘离”)。后来嫁了人,家庭贫困,做过里塾的女教师。她是丈夫是秀才,大儿子在她写词时已经三十岁了(“一第良人犹负米,三旬伯子尚衣缁”)。从这里可以推算出她的年龄,她当时大约已有五十岁。由道光二年(1822)逆数上去,她应该生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左右,谭正璧在《中国女性文学史》中推定在乾隆三十一年(1766)左右,看来是早了一点。她在编改弹词时,她的婆婆还在世,她为的是“堂前承色笑”而写作,但没有想到大受欢迎,而致洛阳纸贵了。她的女弟子宋淑吉的籍贯是吴门(苏州),可能侯芝也诞生于苏州,至少她的夫家是在苏州。

   根据这些线索,关于侯芝的身世是可以作进一步查考的,但我在这里不想再多走岔路。

   二

   关于《再生缘》前十七卷的作者陈端生,在蒋瑞藻《小说考证续编》、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和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中,都有所论列。近年,陈寅恪有《论再生缘》一文,考证得更为详细,我基本上同意他的一些见解。现在我想扼要地把陈端生的身世撮述如下。

   陈端生是杭州人,生于乾隆十六年辛未(1751年),是当时大名人陈句山(1701—1771)的长孙女。她在《再生缘》之外,著有《绘影阁诗集》,可惜失传了。她的女未子陈长生也长于诗,是袁子才所称赏的女诗人之一。袁子才的《随园诗话》中提到长生,而却未提到端生,可能是由于忌避。

   陈句山的族孙陈文述(字云伯),在所著《西泠闺咏》中,有咏陈端生一诗。序说里面提到陈端生撰述《再生缘》的来历。

   绘声阁咏家□□

   □□名□□,句山太仆女孙也。适范氏,婿诸生,以科场事为人牵累谪戍。因屏谢膏沐,撰《再生缘》南词,托名女子郦明堂,男装应试及第,为宰相,与夫同朝而不合并,以寄别凤离鸾之感。曰,婿不归,此书无完全之日也。婿遇赦归,未至家,而□□死。

   许周生、梁楚生夫妇为足成之,称全璧焉。“南花北梦,江西九种”,梁溪杨蓉裳农部语也。“南花”谓《天雨花》,“北梦”谓《红楼梦》,谓二书可与蒋青容九种曲并传。《天雨花》亦南词也,相传亦女子所作,与《再生缘》并称,闺阁中咸喜观之。

   红墙一抹水西流,别绪年年怅女牛。

   金镜月昏鸾掩夜,玉关天远雁横秋。

   苦将夏簟冬釭怨,细写南花北梦愁。

   从古才人易沦谪,悔教夫婿觅封侯。

   陈文述把端生的名字掩下去了,其原因即由于她的丈夫犯罪充军,怕犯忌讳。但揭出了“句山太仆女孙,适范氏”,则所咏的自是端生。蒋瑞藻《小说考证续编》卷一引《闺媛丛谈》,亦叙及此事,行文与《西泠闺咏》大同小异,已明明点出了陈端生的名字。(《闺媛丛谈》一书未见。陈寅恪疑即“王韬《松隐漫录》十七卷附录《闺媛丛录》一卷”,然余所见《松隐漫录》共十二卷,并无十七卷,且亦无附录。待考。)

   陈文述保留下这一段掌故,使《再生缘》作者的姓名不致完全失传,是有功于文史的。但他事实上并没有看过《再生缘》,他所说的“以寄别凤离鸾之感”,完全是捕风捉影之谈。

   《再生缘》的写法,凡在每一卷的开始和煞尾,作者都写出了自己的身边情况和时令物候,因而明确地保留下了作者写作的年月。她是在乾隆三十三年(1768)的秋天开始写的,写到第二年的二月初五(农历,下同),完成了前三卷。那时她才满十八岁,写作地点是在北京。第二年二月初七日又开始写,写到五月二十七日,又在北京完成了四、五、六、七、八共五卷。不久她父亲玉敦(陈句山次子)由北京去山东,赴登州同知任,她跟随着到了登州。中秋以后又在登州执笔,写到快过新年又完成了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共六卷。那是乾隆三十四年(1769—1770,阴历要跨年度),她年满十九岁。在乾隆三十五年(1770)初头,她又继续写,写了两个月的光景,又完成了十五、十六共两卷。每卷的字数约略相等,约有四万字,十六卷合共六十万字左右。这样的长篇叙事诗,只写了一年半光景,写作的速度是相当快的。但到这时在作者的生活中来了一个大挫折,那就是对于作者写《再生缘》发挥了很大推动作用的,她的母亲生病,到秋初更不幸去世了。第十七卷的卷首说:

   慈母解颐频指教,痴儿说梦更缠绵。

   自从憔悴萱堂后,遂使芸缃彩笔捐。

   作者的母亲姓汪,这位汪氏夫人之死,对陈端生是一件大不幸事,对《再生缘》也是一件大不幸事。

   翌年乾隆三十六年(1772)正月,作者的祖父陈句山又相继去世。她的父亲丁忧,不能不解职还乡。作者要服母丧三年,旧制丧服期一年只以九个月算,三年只算二十七个月,须至乾隆三十七年十月始除服。她的父亲要服父丧三年,须至乾隆三十八年闰三月末始除服。旧时大户人家在丧服期间是不能婚嫁的,因此陈端生嫁到范家可能是在乾隆三十八年夏季或至迟冬季,那时她已经满二十三岁,婚期在旧时代是已经相当晚了。

   据此可知,《再生缘》前十六卷是作者在处女时代所写的,怎么也说不上“以寄别凤离鸾之感”。

   陈端生嫁后,不久便生了一个女孩子(第十七卷“明珠早问掌中悬”)。后来又有一次生育,但不知是男是女(同卷“强抚双儿志自坚”)。大概是在两次生育之间,她的丈夫范某“以科场事牵累而谪戍”伊犁。这一连串事件,把作者处女时代蓬勃发展起来的创作欲,严重地打断了。她的写作一直停顿了十四个年头,到乾隆四十九年(1784)又才动手写第十七卷,这时候她已经三十四岁了。她从“春二月”起写到“白雪菲菲将送腊,红梅灼灼欲迎春”,差不多费了一年。由此可见,她不是像年青时代那样,一气呵成,而是断断续续地在写。

陈端生死于何时,是一个问题。据《清高宗实录》,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九月因科场舞弊事,发往伊犁充军的人犯中有范菼一名。陈寅恪认为此人当即陈端生之夫范某,这是无可置疑的。但他颇疑这个范菼是浙江秀水人范璨(1680—1766)的次子,则不可信。范璨做过湖北巡抚,

陈句山称他为“前辈”。范璨的年龄和辈数既比陈句山大,而他的次子虽同名菼,却死得比父亲还要早,即死于1766年前。1766年陈端生才十六岁,怎么会与这一个范菼成为夫妇呢?因此,这一范菼断非那一范菼,二人仅同姓同名而已。

   又据《清实录》,在乾隆五十五年(1790)清高宗八十大寿时曾经大赦:“其在配军流人犯,已过十年,安分守法,别无过犯者”可以赦免。算来那位充军伊犁的范菼,到这一年刚好满了十年。他可能在这一年或下一年获赦而归。未至家而陈端生死去,那么陈端生必死于乾隆五十五年或下一年,享年四十岁或四十一岁。

   《再生缘》第十七卷是陈端生三十四岁时被人催促出来的,她在煞尾处曾经有所交待:“知音爱我休催促,在下闲时定续成”。可见她受着催促,是有意把书写完。但尽管她此后还活了六七年,而她却终于没有把全书写完。这是什么原故呢?我不相信她就一点“闲时”也没有。陈文述说她自己说过,“婿不归,此书无完全之日也”,也不外是想当然的臆测。陈文述这个人是没有品格的,他惯爱摹仿袁子才,乱认人为女弟子,卖弄风骚,有些行为很足令人齿冷。但在这里且不必说他。问题倒是陈端生为什么没有把《再生缘》写完?

   要解决这个问题,须得把《再生缘》故事的主要线索简单地叙述一下。

   四

   以上是陈端生原著《再生缘》前十七卷的一个简略的梗概。作家把这样的梗概,敷演成六十万字的长篇叙事诗。她善于作心理描写,人物相当繁多而各有个性,因而,写得十分生动。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在自鸣得意。例如第十二卷卷首说:“佳时莫赘升平象,妙笔仍翻巧幻文。七字包含多少事,一篇周折万千情。才如弄月吟香态,又转兴风作浪声。好似琵琶传曲调,真同琴瑟鼓和鸣。慢来薄雾飘银汉,急处飞流下翠岑。闲绪闲心都写入,自观自得遂编成。”你看她自己说得多么如意。不过这样的话倒也不是虚夸,读起来真有这样的感觉。全书波浪层出,云烟缭绕,神龙游戏,夭矫不群。然而这条神龙真是见首不见尾,成为了一条无尾的神龙。

   我还要重复提起这个问题:为什么陈端生终于没有把《再生缘》写完?如果让她自己来写完,她究竟会写成怎样的结束?

   照她的故事的发展上看来,依着孟丽君的性格,同时也依着作者的思想,是只好写成悲剧的。

   作者的思想富于叛逆性。她的胆子相当大。她假想了一个孟丽君,女扮男装,中状元,做宰相;但也假想了一个卫勇娥,上山寨,做寨王。卫勇娥在做寨王的时候,她说过像下面的一些话:

   “既在山林为好汉,少不得替天行道正纲常。”

   “逃到山中为寨主,意思要替天行道立根基。”

   “部前将士心钦服,都说道定要真龙夺假龙。”

   这些话说得相当勇敢。连皇甫夫人尹良贞也看中了她,竟心下怀疑:“莫非元运应该绝,又出兴王定霸人?”

   卫勇娥后来虽然受了招安,东征有功封为伯爵,改还了女妆,与封为侯爵的熊浩成了夫妇。这两人的地位,仅次于孟丽君与皇甫少华。但关于他们的故事,在书中还没有结束。下文如何?这也是值得提出的一个问题。我且留在下边再讲。

   作者写孟丽君的显达,虽然不脱封建时代的俗套,但也不失为是一种叛逆的想法。在男性中心的封建社会,女性的才能得不到发展,故往往生出这些要与男子并驾齐驱的幻想。不过作者的叛逆性却更进了一步,她使她的主要人物发展到了目无丈夫,目无兄长,目无父母,目无君上的地步。特别是她揭露元成宗的好色心理是相当痛快淋漓的,在作品中揭穿了封建帝王的虚伪和胡作非为,这在旧时代是难能可贵的事。同是女作家的侯芝,在《金闺杰》的题词中,对于《再生缘》的女主人公便作了相当严厉的批评:

   齿唇直逞明枪利,骨肉看同蔽屣遗。

   僭位居然翁叩首,裂眦不惜父低眉。

   倒将冠履愆还小,灭尽伦常罪莫疑。

   说孟丽君“灭尽伦常”,自然也就是说陈端生的想法“灭尽伦常”。所以接下去又说:“抹倒须眉无过甚,表扬巾帼太淋漓”,那就直接在批评陈端生了。以女人来批评女人,这就更鲜明地显示出了陈端生与侯芝的优劣。侯芝的封建性是十足的,她所删改成的《金闺杰》,把《再生缘》中有些骨气的话通通删掉了,而她还在自鸣得意。她在指责《再生缘》的第十则中说:

   长华云:“当时一晓这情端,坐上金銮大殿间。撞起钟来擂起鼓,会齐文武众官员。谈道德,讲公言,论论君王然不然。”如是恶劣,何异江北书?予改云“皇上必要丽君,臣亦何敢云?惟虑负太后慈训,累皇上圣德”,始不失讽谏之意。

   这正是服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女性所怀抱的十足柔顺的封建意识。不仅侯芝是这样,另一位女作家邱心如(1805?—1873?),她写了一百多万字的弹词《笔生花》,在该书第一回里对于《再生缘》也有同样的批评:

   新刻《再生缘》一部,当时好者竞争传。

   文情婉约原非俗,翰藻风流最可观。

   评遍弹词推冠首,只嫌立意负微愆。

   刘燕玉终身私定三从失,怎加封节孝夫人褒美焉?

   《女则》云一行有亏行百失,何况这无媒而嫁岂称贤?

   郦保和才容节操皆完备,政事文章尽擅兼。

   但摘其疵何不孝,竟将那劬劳天性一时捐!

   阅当金殿辞朝际,辱父欺君太觉偏。

   实乃美中之不足,从来说人间百事孝为先。

   因翻其意为新调,窃笑无知姑妄言。

   这些见解,出诸封建时代女性的笔下,倒是并不希奇的。然而,两两比较起来,陈端生的思想,毕竟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她的时代,这倒是一件希奇的现象。陈端生在她年青时代是非常自负的,通过她所创造的人物孟丽君的口里便说过:“吾为当世奇女子,岂作无羞这等人?”“既然要做聪明者,须做聪明绝顶人!”“如此闺娃天下少,我竟是春风独占上林枝!”这些等于是她的自白。

   其实作者的反封建是有条件的。她是挟封建道德以反封建秩序,挟爵禄名位以反男尊女卑,挟君威而不认父母,挟师道而不认丈夫,挟贞操节烈而违抗朝廷,挟孝悌力行而犯上作乱。她的以封建而反封建,正如她自己所说“定要真龙夺假龙”。事实上她还是在那儿鼓吹忠孝节义。不然她的书便成为大逆不道,而被投进火里去了。然而就是这样,也已经遭受到“灭绝伦常”的批评。封建秩序在旧时代的确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陈端生以十八、九岁的女子公然敢于犯了它,她的性格和才能,在旧时代总应算得是出人一头地的了。

   所以根据作者的性格和作品发展的逻辑,《再生缘》的结束只能是悲剧的结束。

   我相信在作者的意识中是回旋过这样的想法的:

   1、丽君在吐血中死去。她的口吐鲜血,在最后被元成宗威逼的时候,已经是“喷出朱唇似涌潮”了。这不是什么“血不归经”,而是急性肺结核或十二指肠出血等很危险的症侯,在旧时代是没有办法挽救生命的危险的。我们可以联想到历史上的一个故事,左良玉吐血一斗、一夕而亡。因此,孟丽君可以在三天之中任何一天死去。她的干脆的死去,是最好的结束,因为作者所创造的这个人物已经接近完成了。当然,在她死去之前应该让她有一次表白的机会。她应该写出表文,由梁鉴转奏,承认自己是孟丽君,而严厉批斥元成宗的荒谬要求。还要让她说出自己在政治上的抱负,想再有所作为,故不愿及早卸却男装,并非留恋名位。书中对于孟丽君没有写出她有多么高尚的政治抱负,是一个缺点。这样就可以得到补偿。在孟丽君死去之前,自应让她同自己的父母和皇甫少华见面。同时苏映雪的身世,也可以在此时拨开云雾而见青天了。

   2、原作写元成宗已经是好色的昏君,应该再让他昏乱下去,到万不得巳时自己认罪。他在逼迫孟丽君为妃之后,惩于前次皇甫敬夫人尹良贞入宫,串通了皇后和皇太后,对他的私愿设下了很大的障碍,他这一次应该把宫内外的消息严密地隔绝起来,不让尹良贞再次入宫,也不让皇甫长华有获得宫外消息的机会。但他,在书中规定,是金童下凡。为了照顾到这一点,也不好写得过分暴戾。由于孟丽君之死,皇甫少华应该有一次轰轰烈烈的在朝廷上的抗议,使得元成宗恼羞成怒,把他丢进天牢。元成宗追求孟丽君时的荒谬言辞,苏映雪是听到的,也尽可以让她在朝廷上暴露,由她来实现尹良贞所说过的话:“拚将万剐与千刀,搅海翻江闹闹朝,那怕君王规矩重,且骂顿糊涂天于赴阴曹”。这样便可以把苏映雪的声色恢复转来,不然这个人物的后半写得太平淡了。苏映雪可以和皇甫少华一同被丢进天牢,在牢中要让她有向皇甫少华诉说心事的机会。

   3、正当元成宗闹得昏天黑地的时候,熊浩、卫勇娥、卫勇彪等请假回南方祭祖去了。——我看这是作者所安的重要伏笔。他们已定于七月初回京,而在京里所发生的事情是在五、六月。等他们如期或者提前回来,看见了个天翻地覆的局面,他们激于义愤,会被逼诉诸武力。卫勇彪因东征有功,被封为“京营都总兵,掌管二标兵马”,是有兵权在手的人,而且那些人马也都会是征东将士和吹台义民,他们看到皇甫少华丢监,看到昏君无道,也必然会义愤填胸的。这样用武装起义来胁迫元成宗,使他无法下台。最后只好请出皇甫长华来收场,把皇甫少华和苏映雪释放出狱。

   4、依据书中的伏线,当皇甫少华离别黄鹤仙人时,那仙人对他说过:“尔须不忘真面目,到后来急流勇退好归神”;皇甫少华自己也说过:“我若功成名遂日,必定要急流勇退听师言。”(同见第六卷)。因此,皇甫少华出狱后,必须让他挂冠辞朝,飘然远举。再者,黄鹤仙人对皇甫少华也还说过这样的话:“日后夫荣妻贵日,自然有真僧向尔说因原”。因此,还有必要让一位“真僧”出场,向皇甫少华点破前因。这位真僧让他同皇甫少华与苏映雪在监里相遇,是最合适的。苏映雪可以同皇甫少华一道隐退,刘燕玉则留在家中代奉双亲。

   5、照书中开卷处的伏线,皇甫少华是东斗星下凡,孟丽君是执拂姬,苏映雪是焚香女,刘燕玉是捧圭仙女,元成宗是金童,皇甫长华是玉女,故他们在天上还会相见。尽管在人间的结局是悲剧,而在天上还是大团圆。这样,皇甫少华、孟丽君、苏映雪、刘燕玉四人,名虽是夫妇,而实则未曾同席。这就做到了作者所悬想的“一尘不染归仙界”(第一卷卷头语)了。

   我相信作者所拟订的后事大体上会是这样。但这样的想法,处在封建时代,尤其是处在丈夫充军、亲友忌避的境遇上,作者是不敢把它写出来的。所以她的书写到第十七卷便写不下去了。又或者她是写出来了,而不敢公诸于世。不仅她自己不敢,她的家里人也不敢。这样的可能性也很大。如果是这样,那就实际上做到了她自己所说的“不愿付刊经俗眼,惟怜存稿见闺仪”(第三卷卷头语)了。然而“存稿”即使有,想来是无法再见的,应该说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因此,我主张把《再生缘》重新印行,但只保留陈端生的原著前十七卷,而割去梁楚生和其他作者们所续的尾巴。

   五

陈端生的确是一位天才作家,她的《再生缘》比《天雨花》好。如果要和《红楼梦》相比,与其说“南花北梦”,倒不如说“南缘北梦”。她的年代略后于曹雪芹(1715?—1763),当曹雪芹死时,她只有十二岁,她是否看见过《红楼梦》不得而知,从《再生缘》的结构与文词中看不出什么痕迹。假使她是看过,但她却没有受到《红楼梦》的影响,她的创作是发挥了她的独创性的。《红楼梦》是现实主义比重较大的长篇小说,而《再生缘》却是浪漫主义非常浓厚的长篇叙事诗,两者的风格判然不同,但两者都善于描写人物,都具有反封建的精神。而同样令人遗憾的,

是两者都是未定稿。这种偶然的一致,正表明封建社会对于天才作家的摧残。这是我们生在二百年后的现代人所不能不惋惜的。

   陈端生的诗才有家学渊源。她的祖父陈句山以诗文名于时,有《紫竹山房文集》传世。陈句山是主张女子有才兼有德的人,他有《才女说》一文(见《紫竹山房文集》卷七),表达了这种主张:

   世之论者每云“女子不可以才名,凡有才名者往往福薄”。余独谓不然。……诚能于妇职余闲,流览坟索,讽习篇章,因以多识故典,大启性灵,则于治家相夫教子,皆非无助。以视村姑野媪于盲子弹词、乞儿说谎、为之啼笑者,譬如一龙一猪,岂可以同日语哉?又《经解》云温柔敦厚,诗教也。……由此思之,则女教莫诗为近。才也而德即寓焉矣。

   可见陈端生小时在家庭中受过诗教。她的才华的确惊人,六十万宇的叙事诗,是用七言排律的体裁写成的。除掉有时用三字句的衬词或用两个三字句来代替七言句外,基本上是一部长篇的七言排律。通篇的平仄和规律都很严(正因为这样,所以有素养的人容易发现书中有错落字句),转韵很自然,对仗很工整,只是韵脚每每是用杭州方言押韵而已。中间间插的一些叙述文字和说白也很简洁,雅俗共赏。别的弹词作家,很少见到具有她这样的功力。例如梁楚生所续的《再生缘》后三卷,诗体便迥然不同。她是用古风写的,平仄不拘,规律散漫;而叙述文则有时繁冗得惊人。像孟丽君最后上元成宗的陈情表,她用骈文写了一长篇,吃力而并不讨好。

   陈句山的诗教是传统的“温柔敦厚”,而受了诗教结果的陈端生却是奔放激烈。最有趣的是,陈句山在骂“盲子弹词、乞儿谎语”,而陈端生却背着他写了六十万字的弹词。上面已经说过,陈端生开始写《再生缘》是在乾隆三十三年秋冬之交,第二年正月陈句山请假出京,回杭州扫墓;到三十五年五月才假满返京。但在三十四年八月陈端生已经跟着她父亲陈玉敦到山东登州去了。这样她就离开了她的祖父直到三十六年正月她的祖父去世。作者曾作过这样的自白:“朝朝敷演兴亡事,日日追求幻化情”(第四卷卷末),“翻云覆雨朝朝是,散锦飞霞日日然”(第十三卷卷首)。看来陈端生的确是在以全力来写《再生缘》。尽管她的祖父在骂“盲子弹词”,而她却当作边风。这也表明了陈端生的叛逆性格。

   弹词是背着陈句山写的,在学写之前有读的阶段,当然也会是背着老祖父读的。《再生缘》的续《玉钏缘》而作,陈端生必读过《玉钏缘》,是毫无疑问的事。我们从《再生缘》中还可以看出,陈端生母亲汪氏夫人是喜欢弹词的人。前引“慈母解颐烦指教,痴儿说梦更缠绵”(第十七卷卷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又如第三卷的开头说:“已废女工徒岁月,因随母性学痴愚”;而末尾又说:“原知此事终无益,也不过暂慰慈亲笑口开”;这所谓“痴儿说梦”,所谓“痴愚”,所谓“无益”,其实也就是陈句山所说的“惑溺于盲子弹词”的“村姑野媪”行径,而比之于“猪”的了。时代转变,猪化成龙,龙反不如猪,这倒是一个很有趣的辩证逻辑。

   当然,《再生缘》前十七卷也并不是毫无缺点。如果要认真加以指摘,它的缺点很多。脱不了神道佛法、仙行女夭术等的非现实的成份,可无用说。作者对于历史的真实性是完全置诸度外的。故事被拟订在元成宗时代,元成宗铁木生于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二年(1264),是世祖的孙子,即位于至元三十一年(1294),其时已经三十岁,而书中却说他是“少年天子”。

   元代,汉人的地位很卑下。民分四等,蒙古人为第一等,色目人为第二等,黄河流域的居民是第三等,长江流域和以南的是第四等。在《再生缘》中,元帝竟接连以汉人为后,且在朝廷中担任王侯将相的都是汉人,而且都是南方的汉人,此外却看不见有什么显赫的蒙古人。这是完全违背史实的。

   从地理上来说,她同样不顾实际。元时,北京只是陪都,而她把它写成了清代的北京。由云贵到北京,可以一直走水路。由云贵或荆襄到北京,要经过浙江的温州。再加上海船上可以骑马作战,朝廷上可以赐坐花墩,服装是舞台上的服装,制度是清时代的制度,这些都不能说不是缺点。

   陈端生应该说是一位顽强的女性,但她毕竟是女性。因此,在书中的眼泪真是太多。凡她所写的人物,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强的弱的,贵的贱的,好的坏的,差不多动辄就是“痛泪淋”或“双泪垂”之类。哭的机会未免太频繁了。

   然而以上所述的一些缺点,倒不限于陈端生一人,所有写弹词的女作家大抵都犯有同样的毛病。尤其违背历史地理的真实,那更差不多是旧时代小说家的通病。像《再生缘》这样浪漫主义的作品,出现在两百年前,而前十六卷还是出于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之手,我们是可以不必过分苛求的。

   尽管有这些缺点,但终归是瑕不掩瑜。《再生缘》前十七卷的确是部杰出的作品。陈寅恪很欣赏它,在他看来,陈端生的成就竟在杜甫之上。唐代元慎(微之)是赞美杜甫的,他认为李白不如杜甫。他说“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李白勉强可以和杜甫相比;“至如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白远远不如杜甫。(见《长庆集》卷五十六《唐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这种抑李扬杜之论,如使杜甫再生恐怕会感到一些意外。但陈寅恪却在这个基础上,更使陈端生远远超过杜甫。他在这样说:

   弹词之作品颇多,鄙意《再生缘》之文最佳。微之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属对律切”,实足当之无愧。而文词累数十百万言,则较“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者,更不可同年而语矣。

   这话说得相当大胆。陈寅恪说,他是“噤不敢发,荏苒数十年,迟至暮齿,始为之一吐”;他是“不顾当世及后来通人之讪笑”的。我不是所谓“通人”,因此我不仅不“讪笑”他,反而要为他的敢于说话而拍掌。的确,我们是有点厚远薄近、厚雅薄俗、厚男薄女、厚外薄中的。对唐宋的旧诗人我们每每奉之为圣哲,而把明清的弹词女作者则一概屏弃于俗流。我们能够欣赏《孔雀东南飞》,但很少人能回顾一下这条无尾的神龙《再生缘》。我们能够歌颂希腊的荷默,意大利的但丁,英国的莎士比亚,德国的歌德,俄国的普希金,因为他们有长篇叙事诗或诗剧,然而知道陈端生这个名字的人,恐怕就没有好几位。因此,我也“不顾当世及后来通人之讪笑”,把《再生缘》前十七部仔细核校了,并主张把它铅印出来。我要请求爱好诗歌、爱好文学的朋友们能够阅读它一遍,然后再给与正确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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