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偶因整理旧稿,发现一些笔记。其中有一条是“《小山词》用成句”,刊于天津《益世报》的《读书周刊》(一九三五年十月三十一日)。这个周刊是当时北京大学的研究生办的。我仿佛记得向我约稿的编者是张政煨先生。那篇短文用《罗音室读书偶记》的题目刊出,共分三个部分:一、“陶渊明文中讹字”,二、(从略),三、即《小山词》中用成句的例子。原文如下:
《小山词•临江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二句千古传诵,其时这是成句。五代诗人翁翊字仲举,有五言《闺怨》一律,上半首是:“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两句在翁诗中不见得十分出奇,一经小山和上文配合,便尔惊人。小山惯用此技,如《蝶恋花》之“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全由杜牧之“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二语脱胎而来;《玉楼春》之“织成云外雁行斜,染作江南春水浅”系用白居易《缭绫》诗“织为云外秘雁行,染作池中春水色”;《生查子》之“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系用李义山《无题》“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成语(今按:宋人曾季狸的《艇斋诗话》已指出此条。)但我在四十多年前写此笔记时,尚未读《艇斋诗话》。而情调则完全不同。“浣溪沙”“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头红烛夜呼卢”则系用韩翃的《赠李冀》“门外碧潭春洗马,楼头红烛夜迎人”,风味却反不如原诗好了。诸如此类的例子,真是不胜枚举。他的本领是用了别人的诗,有诗反而使读者觉得它比原诗更好——多半是为他配置得当。
下文我谈到李白用六朝人诗,周邦彦用《五台新咏》和二樊(樊南、樊川)的集子中成句。最后我说:
大抵他们并不存心抄前人,只是因为淫浸于前人的集子中太久子,熔会笔下,不知不觉便流露了出来。
过于十多年,罗根泽先生和我同在南京中央大学教书,他编《文史周刊》,约我为他写有论隶名物、训诂、词事的稿子。我一共写了四个长篇,总名为《论读词》,第二篇为《论事之类》。我说:“有时同一材料,在两个人手中,处理得完全不同,创造者反而要让给因袭者居首。”下文即举小山的《临江仙》作例子。我接着说:梁任公以为此词有“华严境界”(见《艺蘅馆词选》),殊不知未两句完全是用五代诗人翁翃(字仲举)的五律《闺怨》原文。但翁诗上文是“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因之使下文也不见得出色了。
我在下文又举《小山词》的《鹧鸪天》末联:“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作为说明的例子。我指出这一联:
也是千古传诵的名句。可是传诵者也许忘了杜甫的《羌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这类遗忘是可以原谅的,因为老杜写的是从九死一生里逃难归来凄惨情景,小晏写的却是在灯红酒绿中重逢情人的旖旎风光。可是我们看小晏的艺术手段,他会从苦酒中炼出密饧!举此相仿的句子如戴叔伦的“还作江南梦,翻疑梦里游”。司空曙的“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乃至于秦观的《南歌子》:“相看有如梦初回,只恐又抛人去几时来?”周邦彦的《虞美人》:“梦魂连夜绕松溪,此夜相逢恰似梦中时”,这些又何尝不是好句?但和老杜小晏比起来,便如宝玉见了秦钟,“比下去了”!(南京《中央日报•文史周刊》第二十二期,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一日)
前些时,见到沈祖棻教授的遗著《宋词赏析》印出来了,非常高兴。沈教授是当代才华绝世的著名的女词人。她的老师汪东在《涉江词序》中甚至说她“当世得名之盛,盖过于易安远矣。”她的《涉江词稿》(五卷)和《涉江诗稿》(四卷)现在已有印本。在当世旧诗词作家之中,她的作品是出色当行,不可多得的。以深知此中甘苦的慧业词人自己来“赏析”宋词,自必有他人所不及的独到之见。因此,我们能读到她的讲解宋词的遗著,是深可欣幸的。
她在谈到晏几道《小山词》的《临江仙》时,恰好也提到“落花”一联,并引谭献《复堂词话》说此联是“名句,千古不能有二。”谭献这话未免英雄欺人,自五代至北宋,那里有“千古”之久?却已有翁、晏二人用此句了。沈祖 在引子谭献的话之后,接下去说:
但是,我们检查文献,却发现了一个很有趣味,同时以值得深思的事实。原来这被人赞叹不已,被称为“千古不能有二”的“名句”,竟然并非晏几道自己创作的,而是从别的诗人那里借来的,说得直率一些,就是抄来的。五代翁棻《春残》云:“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风暮蝉辉。”这首诗就是这两句词的老家。尽管如此,我们拿晏词和翁诗作一比较,就不难看出,它们之间,不仅全篇相比,高下悬殊,而且这两句放在诗中也远不及放在词中那么和谐融贯。……在翁诗里,这么好的句子,由于全篇不称,所以有句无篇,它们也随之被埋没了,而由于晏词的借用,它们就发出了原有的光辉,而广泛流传,被人称道。
沈女士的这些分析,和我在上文所引四十五年前的《偶记》所说:“这两句翁诗中不见得十分出奇,一经小山和上文配合,便尔惊人。”“他(晏几道)的本领是用于别人的诗,有时反而使读者觉得比原诗更好。”基本上是一样的。不过,我当时只是在写些笔记,三言两语就完了,沈教授则是为她的研究生讲解,需要详为剖析,多方譬解,自然她比我讲得透彻多了。
在下一页,沈教授说:“翁诗用在小晏词里就好……小晏词用翁诗,以前的词论家没有注意到,因此也没有论及。”她这话说错了。我在一九三五年还是刚离开大学的青年,当然算不上是什么“词论家”,但是“小晏用翁诗”这回事,也许比我更早有人发现晏词用翁诗,只是由于我见闻不广,遂自以为最先发现此例。我是早就“注意到”了的,也稍稍“论及”了一下。但我相信当时在南京中央大学的沈女士,却没有“注意到”在北方一个地方性报纸的附刊上一篇短文中,已经有人“注意到”“小晏用翁诗”这回事了。
至于小晏那首《鹧鸪天》的末联:“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我在南京《文史周刊》第二十二期(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一日)一篇论读词的较长的文章中,也曾引杜甫、戴叔伦、司空曙三个唐代诗人和秦观、周邦彦两个宋代词人的类似句子作为比较,已见上文。事有巧合,沈祖棻女士在评论小晏这一联时,她所引以比较的例子也正是戴叔伦、司空曙、杜甫三人的这些诗句,但未引秦、周二人的词句。她说:
前人诗中写意外重逢真如梦境的诗句不少,如戴叔伦《江乡故人偶集客舍》:“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但都不及杜甫《羌村》中的“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今宵”两句,情景与杜诗最为接近。但杜作是五古,风格浑朴,而这两句是词,写得动荡空灵,仍然各有千秋。
在这一个例子上,我和她的看法有些不同。读者看我前面的一段有关论点即可了然。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发表在《文史周刊》上的文字。很大可能是她没有“注意到”。
词是从诗中发展出来的。尤其是宋代的文人词大量溶化唐人句或诗意入词,所以不熟悉唐人诗而评论宋词,往往会出笑话,沈祖棻教授指出谭献所谓“千古不能有二”的“名句”,竟不知道他所看到的名句已是第二次用于词中了。只因为他未见翁诗,逐以为晏词是第一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故断定为“不能有二”。我在《罗音室诗词存稿》序文中批评谭氏“富于才情而窘于识力”,也正为此。这类例子,还可以从另一清代著名的词论者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中见之。他说苏东坡词“忠厚缠绵”,后人“不能学,亦不必学”,只有吴梅村词“高者有与老坡神似处,可作此翁后劲。”于是他举了吴梅村《临江仙》(逢旧)的末三句作为说明:“姑苏城外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然后加以评价道:“哀怨而超脱,直是坡仙化境。迦陵(陈维崧)学苏辛,毕竟不似。”(卷三,廿二条)
其实陈氏所引吴梅村词最后两句全抄唐人油蔚赠别营妓卿卿诗(《才调集》卷七)而斩去每句首二字。原诗云:“日照绿窗人去住,莺啼红粉泪纵横。”油蔚原诗还向她保证说:“此生端不负卿卿”。而梅村词的上一句则是“此生终负卿卿”。此词上片首句“落拓江湖常载酒”,即用杜牧诗“落拓江湖载酒行”;第三句“依然绰约掌中轻”,仍用小杜“楚腰纤细掌中轻”。陈廷焯如果知道梅村的末联全抄油蔚诗句,整首词是拼凑唐人旧句而成,大概不会再替他吹捧为“坡仙化境”了。我这样拆梅村的台,未免有点煞风景,但为了实事求是,也只好如此了。
《涉江词》丙稿《望江南•题〈乐府补亡〉》云:
情不尽,愁绪茧抽丝。别有伤心人未会,一生低首《小山词》。惆怅不同时。
我平生为词,亦经小山以入清真、稼轩,而不听止庵之“问涂碧山”,与《涉江词》作者虽同时而不相见,徒能读其遗书,痛其惨死,亦人间之恨事也。
原载:《光明日报》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