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革命以来的这个二百年,人类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社会成员,他们从“解释过去”变为“预言未来”,再变为“能动”:头朝下,造出一个世界来。真不知是福,是祸,还是“惑”?
这里并不是反对启蒙理性,而是想反思启蒙的另一面:人的理性有限,以有限追无限,殆乎?
严复说:百年中国受祸于好人者多,受祸于坏人者少。这句话触目惊心,但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
坏人为祸,一私欲耳,了不起袁世凯八十三天皇帝梦,一命呜呼。而好人犯错误,不巧手里又还有权,他是要发动社会改造的,那就要闯出滔天大祸。从18世纪启蒙理性发动,二百年英雄辈出。但问题出在哪里?
黑格尔有言:密涅兹的猫头鹰总是在暮色来临时才张开翅膀。他总结的是以往人文知识活动,都是“解释性”体系:某一段历史行程将近走完,智者的理论总结才开始出现。黑格尔不敢设想人文知识还能“预言”,更不敢设想根据“预言”,还有“能动性”:头朝下,造出一个世界来。这就为他的学生马克思诟病:以往的哲学都是解释世界,但问题却是要改造世界!黑格尔没有看到,有一群公共性知识分子要诞生了,从巴贝夫到圣西门,空想社会主义要出现,人类从此有了“预言性理论体系”。猫头鹰的翅膀要在拂晓时分张开了!
知识获得“预言”性格,最多是灾祸的预兆,尚不是灾祸本身。马、恩总结其理论贡献,是把社会主义从空想“预言 ”发展到科学。因为他们毕竟是“富革命”理论:某一生产关系蕴含的生产力在释放完毕之前,不会退出历史舞台,社会主义革命只能发生在资本主义最为成熟的西欧各国。他们是在“预言”,但还没有“能动”,而且反对知识分子把自己的观念从外部灌输进历史。
马克思毕竟是唯物主义者,认为经济领域里的技术性变革比理论的能动性更有意义。比如他说,蒸汽机是比布朗基还要危险的革命家,要耐心等待蒸汽机开过来。但是孰知世间还有比蒸汽机跑得更快的,那就是知识分子的思想传播:蒸汽机是在地面跑,思想却可以跨越国境飞翔,因为脱离万有引力,就比蒸汽机跑得更快。
“预言性理论”飞向东方,到了俄国人那里,经济条件落后多了,思想却一变而为“能动性理论”:先革命,再创造出能够发生这场革命的历史条件。最厉害的是这句话;工人阶级不能自发地产生社会主义,只能依靠知识分子从外部灌输进去!于是就有了电影《列宁在十月》里的那句著名台词:先把政权夺过来,交到没有准备的工农兵苏维埃手里,然后再问它怎么办!
从俄国到中国,地理上更为东方,经济上更为古代,但是知识分子的观念也可以比蒸汽机跑得更快。这一次连俄国式的准现代产业也没有,却不妨碍知识分子向更后面的一个阶级——农民兄弟灌输社会主义观念,“富革命”变为“穷革命”,而且越穷越革命,人民公社、大跃进、三年饿死成千上万人。知识分子从外部灌输进去的“为穷人主义”,相比穷人自发产生的“穷人主义”——“小生产者每天每时都产生资本主义自发性”,哪一个危害大?“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祸端就是这样发生的。
工人、商人、农人芸芸众生,生活于经验世界,天然疏离观念活动,最多产生工联主义、投机倒把或者三十亩地一头牛,虽庸俗而危害有限。怕就怕人文知识分子为教士后裔,天然具有救赎冲动。启蒙理性推倒神,又允诺哲学家可以代替神,既然能完美解释过去,为什么不能预言未来?
于是从“解释”一变为“预言”,再变为“能动”,宗教救赎从彼岸走到了此岸,化成了世俗形式。从此就不是歌德所言: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而是“能动”者所言:理论常青,生活之树是暧昧的,即使有颜色,也要从外部灌输进去,把它弄成另一种颜色!法国革命以来的这个二百年,人类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社会成员,他们的观念传播早在爱因斯坦之前就获得了“光速”,真不知是福,是祸,还是“惑”?
我这里并不是反对启蒙理性,而是想反思启蒙的另一面:人的理性有限,以有限追无限,殆乎?
“岂有文章觉天下,忍将功业误苍生”,就是说的这个道理。有此自觉,或能想通我们这个世纪的左祸根源。它可能是从法国启蒙运动起源,又经过好几个外国,其间总是错过有效梳理,混混沌沌,才流到了文化大革命这一站。算起来该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吧?恰好与人文知识分子的救赎性格同步——很可能就藏在你我内心深处。
(作者为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本文刊发于中国《新闻周刊》2004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