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有幸出席一个汇聚海内外诸多中国近代史专家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不少精彩的学术论文与报告以及国内学者之间、中外学者之间的认真评论与激烈争议都在会上充分展示,高潮迭起。但也无庸讳言,像其他一些国际性的学术交流活动一样,并非每一篇论文、每一场报告与评论都能深深地吸引与会代表。笔者透过部分近乎平淡的论文与报告,还有某些人情式的评论,再联想到目前我国学术界的整体情况,深感学术研究急需创新。某些高质量的论著与严肃认真的学术评论也无时不在提示我们:学术的魅力就在于创新。
如果把研究课题粗分为新、旧两类,那么,旧课题的创新一般较新课题稍难。由于新课题的研究起点偏低,甚至起点为零,可供参照的学术成果与资料信息甚少,研究本身固然颇有难度,不过,正因为起点低,同行的期待值与相关学术要求就不会很高。一旦有所收获,便容易引人注目和首肯。就此而言,似乎也可以说,一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绘最新最美的图画。当然,这里的所谓“最新最美”,一般只是相对于“白纸”而言,并不难办,难办的却是究竟写得如何,绘得怎样,能在多大程度上经得起时间的检验。相对于各自的“白纸”而言,书画爱好者所写所画与书画大师的笔下之物固然都不难显示其“最新最美”之风采,但书画本身或执笔者之间当有高下之分,粗劣的填补就很容易当作文化垃圾而弃之。人们在评定学术成果时,动辄赞誉“填补空白”的学术行为,却相对忽略了“填补”的实际效果究竟何如,显然失之偏颇。
旧课题的创新却往往比新课题难得多。因为欲期突破前人已经层累的学术起点,无论是资料的挖掘、整理与考辨,还是视野的展拓、知识的更新、基础理论与研究方法的改进,良非易事。
无论是新课题还是旧课题,学术的含量并不取决于表决,而是论证。学术的生命力并不取决于重复,而是创新。至于真正意义上的学术创新,就不是表个态或拟个新词拼成某个新观点所能解决的问题,关键在于你用以说明论点的那些论据有何代表性,能否站住脚。也就是说,支撑论点的论据比被支撑的论点更重要。无论是在未知领域提出一个观点,还是在已知领域否定某个旧说而提出新说,重要的不是论点,而是论据。如果你不赞同别人的某个见解,就应紧紧抓住对方的论据,逐一推敲。常见的情形却是论者热衷于抓住对方的论点去放大或演绎,搞迂回战,或重复、演绎某个定论,或拿某个名人的话来堵别人的嘴,顶多加点学习体会之类。更有甚者,别人的论点与论据本来就是针对某个定论而来,却有人以重复或演绎定论来批驳之,这就无异于自讨自论,各说各的,一如空对空,不能构成真正意义上的学术对话。此类学术争鸣充其量只是“热闹”一下,同行所要看的却是“门道”,亦即论据。长期以来,我国学术界习惯于重论点,轻论据,喜欢以论带史或以论代史,不大愿意以史证论,论从史出,究其原因,说穿了,主要与前者最为省力有关。如果不是从论据方面下功夫,无论你的辩才如何出色,重复定论或征引名言又是如何卖劲,读者自有理由视同低水平的重复或老生常谈,因为你既不曾把对方驳倒,也不曾完成立论的任务。
一般说来,治史者对同一个学术问题得出不同的结论,不外乎三个原因:一是掌握资料的量与质不同;二是看问题的角度与研究方法不同;三是知识结构与价值体系不同。如果不是紧紧围绕这三个方面做文章,拿出相应的论据来,学术创新就难免流于空谈,选择与完善论据又恰恰是学术研究的难度所在。
就史学研究而言,人们有时苦于史料匮乏,有时却因史料过多与良莠不齐而困恼,真是左右为难。如果研究者不是在史料占有的量与质上多下功夫,适当体会一下坐冷板凳的滋味,即便是资质最佳的治史者,都难免当众出丑,而且说得越多,其窘态与笑话也就越多,这是历史学的学科属性所决定的。历史学既和善又冷酷,既容易接纳哪怕是近乎愚笨的勤奋者,也容易排拒哪怕是颇有悟性的学术懒汉。前贤那卓有成效的学术实践随时都不难提醒来者:既要通过完善知识结构与提高感悟能力来增强史识,在史识的层面上展示学术品位之高低,又应在有限的学术生命里尽可能掌握信而有征的史料,在掌握史料的量与质上展示学术功力之深浅。职是之故,浅度之习史较文学、哲学、数学为易,深度之习史却较文学、哲学、数学为难。
如果说掌握史料的量与质往往决定着史学主体的学术功力,那么,能否把握中外同行的学术动态,能否尊重同行的相关成果,就成为衡量史学主体的职业敏锐度与职业道德水准的重要指标。倘若把十年前甚至数十年前同行已经解决的问题再拿出来,不厌其烦地简单重复别人的论点与论据,还当作自己的主要成果来表达,此类学术行为至少是滞后的,而且还容易被学术打假者误解或逮住。任何学术创新无一不是基于已有学术起点的创新,任何低水平的学术重复都与创新无缘,只会耗费原本并不丰富的学术资源,庇护学术懒汉,妨碍学术创新。
还值得一提的是,置身于庄严肃穆的学术殿堂,某些过于人情式的学术评论与其说可以皆大欢喜,还不如说有点浪费表情,甚至费力不讨好,因为那些不得要领的好评反而容易看轻被评者,而稍有创新意识者几乎都是宁信其无,不信其有。对被评者货真价实的热情和友善,莫过于以直言不讳的批评相帮助,除非你实在无话可说。殊不知,即便是在大千世界的世俗圈里,也往往只有诤友才是真友。更何况,学术评论较之学术论著更能反映评论人的学术功力与品味,更容易推动新一轮的学术创新,实在马虎不得。对于那些近乎庸俗化的学术评论,理应以学术规范的名义予以排拒。否则,倘若海外同行将它讥为“中国大陆式”或“具有中国特色”的评论,我们将无言以答。
作者附识:本文首发于2000年12月16日《文汇报》,编者将标题改为《学术的魅力在于创新》,兹恢复原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