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外都是多事之秋,有太多不令人乐观的现象,这曾使我怀疑史学是否具备“资治”的功能。实际上,《资治通鉴》出来以后,中国历史似也不比以前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的史学研究太让人失望,不能使政治得到“应有的”借鉴)。
后来读书稍进,乃有所悟:中国史学的基本主旨就是“守先待后”,这不仅是一种守护的责任,也帮助我们因应任何可能面临的问题。《易经》说,“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通过“知古”,君子提高自己,是谓“蓄德”。而其目的,不仅是应对(个人和群体)面前的生活,还要“以其所已知,推其所未知”(即梁启超所说的“慧观”)。简言之,“守先待后”意味着一种通透的长程眼光,不忘过去,关注现在,同时还面向未来。
时间的意识,通观的眼光,是史学的要素,可能也是史学对其他领域最能提供帮助的地方。故所谓“资治”,不仅是告诉读者历史上发生过的经验教训,为后来人之借鉴,更多是提供一种上述的长程眼光,可以继往开来。
“资治”针对的当然是“治者”,故《资治通鉴》就是写给皇帝和官员看的;或用今天更好听的术语说,是给政治家看的。政治家最宝贵的,当然是有长远的眼光。即使处理当下面临的问题,一个心中有过去和未来的政治家,与一个只看眼前、就事论事的官员,是非常不一样的。“资治”思路真正的优点,就是让政治家知道过去和未来,把当前的问题放在所谓的历史长河中来处理。这样的处理方式,一定会比只知眼前者要好很多。
实际上,一时代的整体政治主要参考和借鉴什么样的学问,基本也能反观那一时代政治的风貌。若借鉴经济学,则最大限度地追求当前利益;借鉴法学,则事事以防弊为先,注重程序的公正;借鉴史学,则眼光长远、知所先后……
2014年两位美国学者写了一本《历史宣言》(Jo Guldi & David Armitage,The History Manifesto,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Annalee Newitz写了一篇书评,题目就是“为什么21世纪史学应取代经济学”。根据那本书的研究,直到20世纪70年代,西方都还是史学给政治提供指导和参考,从那以后则变成了经济学。而经济学首先要追求利益,而且是追求眼前的快速回报。当这样的原则成为决策的唯一思路,连公众也会关注和期待立竿见影的“回报”,治国者乃不得不随时证明其决策的“正确”。在此世风影响下,史学也变得倾向微观和短程。作者以为,史学应重新回归长程思路,以为今后决策者所借鉴。
原来西方史学也一向“资治”,且也体现在提供长程眼光之上。不过在中国传统思维里,“资治”是第二位的,“蓄德”才是第一位的。根据上面所引《易经》那句话,史学可以说就是君子之学。若就方法言,史学也可以说是王者之学。
盖史学与道家关系尤深,而道家向为帝王说法。我在《宰相之学》一文中说过,帝王之学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要自己无为,自然而然成为“万物主”。君主对臣下不是靠控制,而是靠自己的空虚开放,顺其所长,让他们各自发挥聪明才智,于是“群臣并至,使各自明”。如《吕氏春秋》所说,“因者”是“君术”,“为者”是“臣道”。王者自己主要务虚,而让被王者领导的人做事。领导若事必躬亲,每天累得吐血,事情还不一定做得好;其实无需自己太累,要在能调动众人的积极性,让大家的才能都发挥出来,就是领会了“王者之学”的好领导。
史学方法亦然。史家最主要的功夫就是运用史料,其法与“王者”同,就是要驾驭、统整和使用史料。治史者先要自身能虚,然后可因;无成心,去我执,方能究史料之情。循其常情,顺而用之(而不是自己为史料先、为史料后),则史料亦如“群臣并至”,进而能“使各自明”,于是史意不呼而出。达此境界,始称上乘。
故史学就性质言是君子之学,就方法言是王者之学。它首先让人成为君子,进而可以资治,最适合用来培养领导干部。若领导都成了务虚的君子,被领导者不仅积极,行有余力,还可能转化为创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