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大学博士研究生考题的故事
几年前,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的博士研究生复试时,曾出现过这样的试题:要考生看这幅著名的画(本文插图1),再朗读所附的英文简介,然后向在座的五位教授叙述画中表现的内容,包括:画中的三个人物分别是谁?这幅画想表现一个什么历史事件?
结果是,大部分考生都茫然无知,他们甚至认不出牛顿和伏尔泰在英文中的名字。即使依稀认出了牛顿的英文名字,仍然无法明白画中的内容。当然,还是有两位考生,能够看懂英文简介和画的内容,记得其中一位在回答完问题后,居然还补充说:画中的女神是伏尔泰的情人。哇!教授们暗暗惊叹——这位考生后来当然被录取了。
这道考题,其实主要只是为了测试考生平时是不是博览群书而已。这幅画反映的,是伏尔泰在夏特莱侯爵夫人的帮助下,向法国介绍牛顿学说的故事。夏特莱侯爵夫人是伏尔泰最著名的情人,也是那个时代罕见的女才子。
伏尔泰比牛顿年轻51岁,不是同辈人。伏尔泰没有见过牛顿,但他在英国流亡时恰好参加了牛顿的葬礼,英国人对牛顿的尊崇给伏尔泰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他写了《牛顿哲学原理》(éléments de la philosophie de Newton),因此晚年他自诩是第一个向法国介绍牛顿学说的人——历史学家认为这是夸张的说法。
用我们现在习惯的措词,伏尔泰是典型的文科男,以他成名时的学养修为来判断,要读懂牛顿《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这样充满数学论证的著作,估计是非常困难的。
伏尔泰当然有不止一个情人,但最著名的就是夏特莱侯爵夫人(Marquise du Chatelet)。侯爵夫人初遇伏尔泰时正值27岁的美丽年华,她和伏尔泰的恋情似乎得到了侯爵的宽容,有时三人甚至友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整个法国比较不讶异侯爵这种成人之美的态度,而更讶异这对情人的忠贞”。
传世的夏特莱侯爵夫人画像,她右手执圆规,左手支颐作思考状,让人联想到念理论物理专业的女大学生。她小时候曾被认为相貌平庸,所以接受了击剑、骑术训练,又受了科学和文学教育,12岁就能熟练使用拉丁文和希腊文。不料长大后容貌美丽,又善于修饰打扮,遂成一代尤物,在她43年的人生中,堪称颠倒众生,有过几任著名的情人,比如在遇到伏尔泰之前,她的前一任情人是黎塞留公爵。
夏特莱侯爵夫人被后人视为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哲学家,这只要提到以下两点就足以证明了:一、她将牛顿《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从拉丁文译成法文(1756年出版,那时她已去世6年)。二、“物体动能与其速度平方成正比”这一公式的发现被归于她的名下。当时一位德·格拉菲尼夫人这样描述侯爵夫人的数学和语言才能:“这本书是用拉丁文写的,而她用法语念给我们听,……她非常容易地翻译着数学用语,数目与夸张都无法让她停止,这岂不是令人吃惊的事?”
不难想象,这样一位聪明美丽而又放诞风流的贵族女子(她甚至在自己的男秘书面前全身赤裸也无所谓),一定会引起其他贵妇人的强烈嫉妒,在她们笔下,夏特莱侯爵夫人被描绘成一个怪物。德·克莱奇侯爵夫人说:“代数与几何搅得她半为疯狂,而她之卖弄学问则使她无可理喻”。杜·德方夫人则说她身材高大,表情生硬,讽刺她自负美貌,“对自己的脸满意之极,不遗余力地动用一切东西来衬托它,发卷、头饰、宝石,无所不用其极”,还说她性情迂腐,行为怪诞,缺乏优雅和美感。
让贵妇人们忿忿不平的是,在伏尔泰笔下,“神圣可敬的艾米丽”夏特莱侯爵夫人却是一切美德的化身。他深情地赞美侯爵夫人:“她既欣赏壮丽光荣的事物,又有一种简约纯朴的情怀,这是严肃学习思考的产物。没有一位妇人像她这么博学,‘女学者’的称号也没有谁比她更当之无愧。……但是她严肃有力澎湃雄浑的思想,并没有影响她细腻的情感,她能深入骨髓地感受到诗歌和文字的魅力,她对和谐性的敏感无人能及。”
1734年,伏尔泰发表了《哲学通信》(Lettres philosophiques sur lex Anglais),因书中有抨击法国政体的内容,遭到巴黎法院通缉,他逃往夏特莱侯爵夫人在西雷的庄园隐居达15年之久。期间他和当局的关系得到改善,他被任命为史官,并分别在1743年和1746年当选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和法兰西学院院士。这是一段他和夏特莱侯爵夫人在学术上和爱情上密切合作琴瑟和鸣的黄金岁月。
历史学家这样描述伏尔泰和夏特莱侯爵夫人在西雷庄园的居所:他们两人在城堡两端各占一套房间,房间里不乏名画装饰,比如在伏尔泰的房间里就一幅提香的画。在两人套房的中间,有一个大房间作为物理化学实验室,其中的设备包括望远镜、显微镜、温度计、天平、罗盘、棱镜、坩埚、唧筒等等。在18世纪上半叶一个贵妇人庄园中能有这些设备,也可以算相当时髦的了。
这对文科男和理科女在西雷庄园的科学活动,这里只能举一件轶事以见一斑。法国科学院1738年悬赏征求关于“火的性质”的论文,伏尔泰投寄了论文参赛,而夏特莱侯爵夫人也悄悄写了一篇去参赛,为了不让伏尔泰知道,她不得不在深夜撰写这篇论文。结果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获奖,不过他们的论文都被科学院刊印出来了(估计属于“入围论文”而得到刊印的待遇),于是两人“都以一种智慧之爱的狂喜来赞美对方”。
作为流行文化的牛顿
伏尔泰在《哲学通信》中告诉读者:在牛顿漫长的一生中,“既没有情欲,也没有弱点;他从来没有接近任何女人。”伏尔泰说这是在牛顿临终时照顾牛顿的医生告诉他的。从现有史料来推测,伏尔泰的上述说法很可能是真实的。
不过,牛顿即使对女性没有兴趣,女性对牛顿却不是没有兴趣,特别是在牛顿的科学理论问世之后。比如夏特莱侯爵夫人对牛顿就有着浓厚兴趣——我的意思当然是说她对牛顿的科学理论有浓厚兴趣,要不她就不会去翻译牛顿的《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了。《原理》如今有两种中译本(郑太朴,1935;王克迪,2001),读者要是有空去翻翻,就会增加对夏特莱侯爵夫人的敬意了。
要是觉得侯爵夫人的例子太学术了,那也有更通俗的:在德国慕尼黑的Alte Pinakothek博物馆,藏有一幅著名绘画(本文插图2),题为Mademoiselle Ferrand Meditating on Newton,可以简称为《读牛顿的女子》,画家拉图尔(Maurice Quentin de La Tour),是伏尔泰和夏特莱侯爵夫人的同时代人。画中一位上流社会的女子支颐而坐,目光沉静,她身后的桌上展开着一册烫金的厚书,书页的页眉上标着“牛顿”字样。当然绘画作品有想象的成分,例如从画中看,那册书的厚度似乎超出了牛顿《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应有的厚度。但从这幅作品中,我们是不是可以猜测,牛顿已经进入了当时的流行文化呢?
载《新发现》201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