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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向奎:谈乾嘉学派

  

  历来谈乾嘉学派的,总是说这一个学派有所谓吴派、皖派之分。其实,与其这样按地域来划分,还不如从发展上来看它前后的不同,倒可以看出它的实质。

  乾嘉考据学派往往被认为脱离政治,没有思想内容,为考据考据。其实,考据学派的奠基者顾炎武,正好和这种学风相反。他关心政治,反对理学,是以考据作为工具以明“经”,一方面“通经致用”,一方面阐明“经学即是理学”。

  顾炎武的主要著作是《日知录》和《音学五书》。《日知录》的前七卷是书中的主要部分,他的“拨乱世而返之正”的“大经大法”和他的“经学即理学”的理论,在这些篇章中都有所论述。虽然我们不能完全肯定顾炎武这些思想和主张,但必须指出,《日知录》绝不是单纯考据论文集,而有它很明显的政治、思想内容,抛开这些内容而论《日知录》,那真是七宝楼台,拆下来不成片段。但后来的乾嘉学派却正是这样来衡量它的。

  顾炎武是一个笃实学者,也是极端自信的人,他相信《日知录》是不朽著作,也相信《音学五书》,他以为三代“六经”之音久失其传,因而后人有改经之病,经而可改,则难语乎通经。他以为《音学五书》出,“则俗韵不攻而自绌,所谓一变而至鲁也。又从是而进之五经三代之书,而知秦汉以下,至于齐梁,历代迁流之失,而三百五篇之诗,可弦而歌之矣,所谓一变而至道也”(《亭林文集》卷四,《答李子德书》)。这些话如果仅是单纯的比喻,以为通古音后等于一变而至于道,也有些比拟不伦。而且他的意思还不是单纯的比拟,他以为读古经的训读,否则无法通经,无法通经则不能致用,更无法拨乱世而返之正。

  古音学是乾嘉学派的核心,抽去古音学就不成其为乾嘉学派,但顾炎武之治古音却是为了“治国平天下”!

  阎若璩是与顾炎武同时而稍后的人,也是清朝考据学派奠基者之一。他博贯群书而又精于考据,代表性著作有《尚书古文疏证》、《四书释地》、《潜邱札记》等书。在这些书中没有政治思想。他没有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精神,也没有远大理想,他只是当时权贵的食客。但在他的著作中还可以看到一些反王学的内容。在《尚书古文疏证》里,他曾经不断地抨击王学,而主张于孔庙中“近罢阳明,远罢象山”(《疏证》八)。反对理学或者王学本来是考据学派兴起的原因之一,顾炎武之提倡“经学即理学”,事实上否定了理学;阎若璩虽然没有这种明确的主张,但他反对空疏的王学而鼓吹朴实的汉学,仍然保持有考据学派的思想内容。

  这一种思想内容在惠栋和戴震的时代更得到进一步发展。

  二

  顾炎武、阎若璩之后,惠栋、戴震被尊为考据学派的大师。清代考据学派的正统,本来是通过古字古音以明古训,明古训然后明经。此风由顾炎武肇其端,惠、戴畅其流,至段、王而大成。惠栋治《易》,喜以所谓古字易俗字,遵古文经的体系,却又采取今文家说,多阴阳谶纬之学,因之也谈“天人之道”。可以说,惠栋治经,纯宗“汉儒”,就此而论,它不仅没有积极的意义,而应当是批判的对象。但清初汉学家是反对理学的,惠栋的著作中仍然保持有这种内容。自顾炎武开始,提倡“经学即理学”,从而否定了理学;惠栋继起,在这方面又前进了一步。他曾经在两方面抨击理学:一是反对“先天”、“无极”等说;一是对于“理”字有新的理解。他引用先秦法家的学说解释“理”字而有所发挥。他说“理”有兼两的意义,好、恶都是理,好、恶得其正即是天理,也是人性。他反对理学家要求复尽天理而灭绝人欲的主张,这是有积极意义的。

  惠栋是汉学大师,他有考据的著作,也有反理学的思想内容,但和顾炎武相比,他没有那种爱国主义的热情,没有积极的政治思想。《明堂大道录》中虽然可以看出他的朦胧的政治主张,然而腐朽糊涂,实在不成样子。戴震起遂干脆丢掉了政治主张,于是清初考据学派三种内容——政治思想、反理学、考据,变成两种了。这样正好符合清朝统治者的要求,统治者要求这批士大夫不过问政治来为他们的政治服务。

  戴震是有名的考据学者,也是有名的唯物主义思想家,他发展了汉学,也发展了汉学家反理学的传统。他批判了程、朱,其实他也批判了孟子。在《孟子字义疏证》中,他名义上是疏证《孟子》,其实是在发挥自己的学说。戴震除了批判“理”为生物之本的说法外,也批判了“理、气”和“理、欲”的二本说。他以为不是在气禀以外,别有一义理之性,也不能于事物之外,别寻理义。有物有则,以其则正其物,是谓理义。他是以一元论的见解,反对程、朱的二元论,并以之解释孟子的一元论。但孟子的一元论是唯心主义的一元论,而戴震是唯物主义者,他们正好是“同床异梦”。

  戴震批判陆、王一派更甚于程、朱。他以为程、朱一派不过是老、释所指者转其说以言理,不是撮儒入释,是误以老、释之言杂入于儒。陆、王一派则以理实老、释所指,乃强儒以入于释。独张载不然。戴震对于张载有充分的认识,因此也可以看出戴震思想之唯物的本质。

  戴震在学术研究上有比较突出的成就。汉学家必须精通训诂考据,而精通训诂考据必须精通古音。在古音学的研究上,他和江永同一路数,审音和考古兼长。对于学术的见解,戴震以为“天下有义理之源,有考核之源,有文章之源,而吾于三者皆庶得其源。”后来又说:“义理即考核、文章二者之源也,义理又何源哉“(《东原先生年谱》)。义理、文章、考核三者的分法本来是宋儒的说法,而戴震以为义理为二者之本源,其意以为二者皆为义理服务,考核、文章本身不是目的。后来汉学末流止于考据,繁琐饾饤,不仅非戴震之风,非顾炎武之风,也非阎若璩与惠栋之风。

  三

  论乾嘉学派者群推戴(震)、段(玉裁)、二王(念孙、引之)为祭酒,段、王皆出戴震之们,但段、王而下,学风已变,他们既不谈政治,也不反对理学,只是考据,清初以来的汉学遂逐渐失去精华,形成一个偏枯的学派。

  段玉裁在音韵、文字、训诂各方面都有成就。《说文解字注》虽有缺点,但其功不可没,在注解中也时常触及理学思想问题,不过他没有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捉襟见肘,因而有时遵守戴震的学说,有时违反戴震的说法,不知所止。《说文解字》出自东汉许慎,许慎是一位经师,具有汉代经师思想的特色,所以在《说文解字》中也可以看出许慎的思想体系。注解此书,对于这些表现思想的文字也必须有明确交待,但段氏不足以语此。就此而论,《说文解字注》实在是不成体系的书。

  高邮王氏父子在清代汉学领域内的成就,被推为登峰造极,阮元说:“高邮王氏一家之学,海内无匹”(《王石臞先生墓志铭》)。王念孙曾从戴震学,是清代汉学家中的正统派传人。从顾炎武到王念孙父子,虽然学术成就各有不同,但他们治学基本信念之一,通过古音以求经义,是前后汉学家所共同遵守的。二百多年,古音学之所以有突出的成就,是和这种看法分不开的。王念孙在古音学方面也有很好的成就。

  王念孙父子是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但在他们的学术领域内,著名的《王氏四种》中,都没有反理学的内容,也没有政治思想,这违背了清初以来的汉学传统。然而他们正是以这样的方式为统治阶级服务,看起来是消极的方法,但同样有积极的效果。统治者鼓励他们作脱离政治的考据,正是安定统治阶级内部秩序的有效方法。明清之际有着强烈民族思想的爱国主义思想家,对于清朝来说不是一个小的威胁,而理学也是统治者需要的工具,当然不希望有人反对。通过收买、镇压种种手段来消灭这种思想,遂使部分士大夫埋头考据,他们忘掉了现实世界,现实世界也忘掉了他们。这就是他们积极为统治者服务的地方。

  汉学派前后的变化,正如唐代歌谣说:“黄台瓜,瓜熟子离离,一摘令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自可,四摘抱蔓归”。“汉学派的内容,一摘再摘的结果,偏枯了,形成没有目的的考据。但事情在变化着,道光以后,这腐朽的王朝摇摇欲坠,加之资本主义国家的入侵,封建社会逐渐变成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士大夫也不能以不问政治来巩固王朝统治,于是学风又变,即使是出自段玉栽亲手培植的龚自珍,也在明“西京之学”而治《公羊春秋》,他们舍弃文字训诂而从事“经邦济世”之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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