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在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求学时,“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他在《藤野先生》这篇散文中再次提及,看这个幻灯片时,日本学生拍掌欢呼“万岁”,因为这张幻灯片的刺激,他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从此选择弃医从文。因为鲁迅在文学上的成就和他的巨大影响,他的说法广为人知,很少有人怀疑其真实性。
直到有一天,学者董炳月在《“仙台神话”的背面》论文中说,鲁迅离开仙台、弃医从文另有原因。文中提及,1965年初夏,仙台医专的后身日本东北大学医学院细菌学教授石田名香雄发现了德国造的一台陈旧大型幻灯机和几张称为原版的幻灯片,仙台医专毕业的眼科医生半泽正二郎跑去调查,在《鲁迅·藤野先生·仙台》一书(1966年10月由仙台鲁迅会出版)中说:“我听到这件事就立即跑到年轻的教授那里看了实物,我大吃一惊,有大明信片一半那么大的旧式幻灯片十三张放在桐木箱里。在邮票似的标签上盖的紫色胶皮图章的印戳稍有些褪色,但还能清楚地看出横写的‘卫生学教室’几个字。从桐木箱的大小来判断,以前要装二十张幻灯片就该满了。是东京浅草区鹤渊商会制作的,都是些‘第二师团吉井中尉光荣战死的场面’等类的片子。但是震撼了鲁迅灵魂的‘处死俄探场面’的片子,终于未能找到。”
尽管看到了《“仙台神话”的背面》,但当我见到这本《1904—1905,洋镜头里的日俄战争》(徐广宇编译,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我最期待还是看到鲁迅所说中国人给俄国人当侦探被日军砍头【或枪毙】、很多中国人围观的照片,最终没有找到。不过我看到了俄国军队在通往旅顺的路上设置的路障,有主干道上削尖的粗大木桩和铁丝网,有道路两边大片密匝匝的被削尖的木桩,“如同丛生的毒草”,可以阻止日军步兵的推进。旁边就有当地的中国人,大约就是被俄军征用来做苦力、设路障的。日俄战争发生在中国的土地上,大批无辜的中国人被卷入战争,实际上,当时日、俄双方都征用了大批的中国人,也不排除为他们双方当侦探的。
战争是惨烈的,牺牲的不仅是双方士兵的生命,还有当地的中国人。我看到了俄军堡垒的一个战壕里横七竖八的日军士兵尸体,也看到了为掩埋俄军士兵而挖的大坑,在荒凉的原野上,这些弃尸他乡的士兵不可能拥有一个单独的坟墓,他们只能这样被集体掩埋,信奉东正教的这个民族给他们竖起一个个木头的十字架,在另一幅画面上,我看到神父正面对无数躺在地上的尸体举行一个宗教仪式,为那些战死的同伴做祷告。俄军著名的工程师沙卡洛夫,负责设计和建造了大连、旅顺的那些堡垒、炮台,也在旅顺被日军围困期间死于疟疾。在俄军当中有唯一的一名女兵,她身穿军装、手持步枪,飒爽英姿,正在严阵以待。这位名叫克里缇娜的女性坚决要求跟丈夫到前线来,最初没有给她枪,她就做护士、做缝纫工、做女招待,在她坚持三个月之后,当她的丈夫身负重伤,她终于拿到了枪。然后就在俄国摄影师为她拍下这张照片两个小时后,一枚日军炮弹落在了她的身边,当场丧生。他的葬礼面朝旅顺港举行。
我们无法知道,这些为不义的战争而死的亡灵是否能被天堂接纳,我只知道他们亲人的痛苦,这种痛苦即使粗糙的十字架也无法安慰。一切非正常的死亡,无论对于日本人、俄国人还是中国人,都是人类的伤痛。这些百多年前老镜头中的战争场面和死亡场面,再一次提醒我们,暴力不可能解决问题,只会留下永远的创伤。战争以日军获胜而告终,镜头中的日军最高统帅大山岩手持指挥刀,表情严肃,战场的胜利实在来之不易,虽然俄军伤亡达27万人,其中死亡11万5千人、被俘的8万人,但日军的伤亡也超过了十万人,其中战死的就有8万8千人。战争持续一年半,东北这块土地成为战场,中国付出的代价难以计算。这场战争的结果为“九一八”之后的日本侵华战争埋下了伏笔,影响历史至深、至巨。
这本老照片源自1905年美国出版的一套关于日俄战争的战地照片,一共98张,拍摄者不仅包括战争双方日、俄的摄影师,还有英、美两国派出的军事观察员和记者。1905年8月5日,美国总统罗斯福在“五月花号”上召集俄、日两国代表开始谈判,照片中留下了他们的身影。一个月后签订的《朴茨茅斯条约》结束了这场残酷的战争。各国媒体纷纷赞誉美国总统:“让一百万人放下了手中的枪,为此他将获得一座纪念碑。”
【《1904—1905,洋镜头里的日俄战争》,徐广宇编译,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