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长篇杰作《长河》嘲讽了蒋介石倡导的“新生活运动”,朴实的湘西乡人根本理解不了什么“新生活”,就是对这个称呼也感到莫名其妙,以为是一群人、一个军队之类。一位妇女得知“新生活”要来了,十分担忧,她不明白“新生活” 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拉人杀人,问了许多人也说不明白。一位老水手同样对“新生活”抱有杞忧,以为“新生活”一来,这地方原来的一切,都必然会要有些变化。湘西人实在是被折腾怕了,之前,又是土匪,又是共产党的苏维埃、又是追剿红军的国民党军,一点风吹草动,新名词、新运动都让他们感到莫名的恐惧。等到新生活运动在湘西小城实施,人们看到的只是些不切实际的可笑之举,比如强行规定乡下人走路要靠左,不然要打膝关节,不扣纽扣也得挨罚等等。
《长河》也因此被国民党图书审查官认为“思想不妥”,辗转交涉,做了删节,最后才得发行。沈从文的小说固然出于虚构,湘西老乡对“新生活”的那种惧怕心态却是真实的。“新生活运动”到底有什么内容?很少有人去研究,我在翻旧报纸时发现到了铁血抗战时期,报纸还在纪念 “新生活运动”多少周年。
这个运动是1934年蒋介石在南昌发起的,进而推到全国,目的是想用最简易、最急切的方法改变国民的日常生活习性,也就是按照他所理解的“礼义廉耻”标准重塑国民的行为规范。当时,他雄心勃勃,要把江西造成一个建设国家复兴民族的基础。这年2月19日,他在南昌行营扩大纪念周的演讲中首次提出“新生活运动”,希望从江西尤其是南昌开始,使一般人民都能除旧布新,过一种合乎礼义廉耻的新生活。他心目中的“新生活”就是整齐,清洁,简单,朴素。他概括说,所谓“新生活运动”,“就是要使全国国民的生活能够彻底军事化,能够养成勇敢迅速,刻苦耐劳,尤其是共同一致的习惯和本能……”军事化的“新生活”体现在衣食住行方面,比如如何走路,以冷水洗脸,不吸烟、不擦香水,不歪戴帽子,不蓬着头发,不拖着鞋子,纽扣本能不扣,养成不随地吐痰等爱好清洁卫生的习惯,等等。
《新生活运动纲要》对礼义廉耻做了明确的解释,礼是规规矩矩的态度(后来蒋介石重新解释为严严整整的纪律),义是正正当当的行为,廉是清清白白的辨别,耻是切切实实的觉悟。围绕着这个核心,除去不合理的生活,代之以合理的生活,使国民做到生活艺术化、生活生产化、生活军事化,从而达到生活合理化,以为这是中华民族复兴的基础。到了抗战时期,蒋介石把雪耻复仇作为“新生活运动”的首要课题。
从一开始,这个运动就由“新生活运动促进总会”主持,蒋介石本人担任会长,宋美龄任指导长,大批高官或为指导员,或为干事。可以说,运动在国民党内得到许多人的呼应,1939年,抗战已经打得如火如荼,于右任表示,由“整齐、清洁、简单、朴素、迅速、确实”而养成“负责任”和“守纪律”的现代文明生活,可以扫除和代替以往“萎靡、污秽、腐败、浪漫、颓唐、懒惰、豪奢、虚伪和无秩序”的野蛮生活,认为“新生活运动”推行五年以来成绩显著,特别是在民族精神方面,对于抵抗强敌入侵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也有人把“新生活运动”看作是蒋介石寻求中国国民的现代化,“一国的国民惟有现代化,才配做独立自由的国民,国民能独立自由,国家才能成为独立自由的国家”。(金善宝)
我们已无法知道,他们当年做出这些判断是否言不由衷。今天,我们能在这个运动中看到的只是返回“礼义廉耻”传统的努力,并不是一条通往现代公民之路。“新生活运动”最大的缺失就是价值错置,其中强调的那些个人生活规范,都只是为了规矩,服从,守纪律,而没有自主地为这个社会服务,做一个负责任的公民这类内容,也就是说“新生活运动”倡导的价值不是现代的,即使表面看去有一点,那也只是现代之末,而无现代之本。自清末民初以来,经过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出版的教科书,以及基督教青年会推行的公民教育,公民观念,对于受过教育的国人来已经并不陌生。即便国民党上台以后,塞入了一些“三民主义”的说辞,也没有在根本上改变当时的中小学公民教育状况。“新生活运动”离开公民教育,而奢望以政治运动的方式来重塑一代新国民,本质上不是要培育现代化的国民,而只是想训练听话的工具。这是权力主导的大规模的改变私人生活规范的一次尝试,完全依靠权力自上而下地推行,在公众当中并没有激起多少反响,有之,也类似于沈从文的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