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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名达:《章实斋先生年谱》序

   我专门研究章实斋一家之学,已经三四年了:

   民国十四年三月二十九日,因我父亲的指示,去买了一本胡适之先生作的《章实斋年谱》,到四月二十三日看完以后,才恍惚的想去研究章先生。同年月二十九晚,偶听何柏丞先生讲《文史通义》,才更清楚的想去研究章先生。然而无钱无友的我,到六月十一日才借到一部石印的《文史通义》来读,十七日才买到一部木刻的《文史通义》来读;至于浙江图书馆印的《章氏遗书》是得见而不得读,刘翰怡先生刻的《章氏遗书》是方知而无力买!

   同年九月二十九日,即初到清华学校研究院的第二天,初受业于梁任公先生,初立志作史学史的研究,就在“专修题”内认定了“章实斋的史学”一门。十月十八日始业,买浙本,借刘本,足足理解了一学期。

   十五年一月二十五日,起了一个信念,以为:研究一个人的学术,必须了解他所以成学的原因。因推求章先生所以成学,则颇疑他的环境不易产生他这种学术;最后乃断定他必受了前人的影响。而影响他最大的必是邵念鲁。那天便发心愿替邵先生做年谱,先来了解他一下。又两日就动手,二月十一日遂告成。后来经过了十几次的补订,到十七年春始由柏丞先生介绍,付商务印书馆发印。

   十五年春,再读《章氏遗书》,随手把《章实斋年谱》补了些新史料上去。六月二十日,初见适之先生,问他怎么办;适之先生说:请你拿一本《年谱》去,把她补好了寄给我——但我不曾即刻践约,因为他往欧洲去了。七月,我回家去,又因我父亲的指示,打算改编《章氏遗书》。《章氏遗书》的各种版本都编次得不好,这是读者所公认而最感不便的。我不但想用新的分类法去改编她,而且想把人家批评或记述章先生的文章都附在她后面,使得读者对于章先生能得整个的了解。照这例,适之先生作的《年谱》自然最好是也摆在她后面;但因版权的关系,不能够。所以我就在那暑假内,自己另写了一部新的《章实斋年谱》。那新谱作的方法和适之先生的不同(和内藤湖南先生的略似而材料较丰,且那时我尚不懂日本文,未读《内藤谱》)。直至十六年四月,才在《国学月报》第二卷第四号发表。

   十五年秋冬间,果然就刘刻《章氏遗书》改编成了一部《章实斋遗著》;又把章先生的著作的年月考出了一大半,做成一个年表。十六年春,送这些给任公先生看;他很高兴,说:就拿给商务印书馆印行吧。我回说:慢点好,因为《文史通义》的最重要的几篇还不知是何年月作的。

   十六年一月十一日,又想了解章先生的本师朱笥河;自二月二十一至三月十六间,不知不觉的又写成一部《朱笥河年谱》。做那年谱比做《邵念鲁年谱》容易多了,因为史料都是现成的;然而《朱谱》没有《邵谱》好,我自信:《邵谱》有许多创例,是空前的,如用直叙法,多制图表,辟“谱前”、“谱后”两体等。写《朱谱》原是为的帮助“章实斋”的研究,任公先生又说朱笥河够不上做年谱。到“章实斋”的研究完毕时,那《朱谱》也可以销毁了。

   经过了上述的工作,对于章先生的渊源应该是很亲切的了解了。至于对他学术思想的论评,也曾写过几篇文章发挥一己的意见;但隔了些时,便不满意终究毁了,虽曾发表过。我对于章先生要说的话当然很多,但多记在片纸上;到认为见解已熟时,才可撰成有系统有组织的论文。所以自十六年以来,我就不肯做文章了。恰好那年春夏,任公先生要我帮他整理“古书真伪及其年代”和“广中国历史研究法”二种讲义,所以只好暂把“章实斋”丢开了。

   王静安先生是十六年夏死的,他死了我才遍读他的著述,才深解他的学问。这里也有一点小影响,使我不得不注意《章氏遗书》的版本问题。章先生自己已说过,他的文章,生前已有异同;但我们不曾留心,刘刻虽博,亦不及广征别本。我随便拿别本来校,除了抄胥手民因形似音近而致误的文字以外,整段的多寡,整句的异同,两皆可通的文字,就不知有多少,几乎没有一篇全同的。因此,我又花了好些工夫,去校勘《章氏遗书》,不管是单行本、丛书本、杂志本,只要在北京能找出的,我都找来校过了。北京虽是书籍集中的所在,但我所要找的《章氏遗书》抄本一本也不曾看到。十七年六月中我作《章实斋著述考》,考到了《文史通义》,便不能不搁笔。八九月里,所以远渡东海,浪游两浙,不恤金钱和时间,不畏危险和辛苦的缘故,只是要找几个抄本看。虽然旅行的结果很不错,足以助我解决许多问题;但此行竟把我父亲吓坏了。他老人家从我简略的家信里看见我犯暑蹈危,东奔西跑,以为我是忙于求食,写信给我,竟说“谁令为之?吾有隐恸!”那时他正抱病,竟把他身边仅存的七十元邮寄给我,为的是怕我成野莩的一个。

   说到这里,应该回头说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我的朋友陆侃如先生从上海到北京,谈起适之先生的近况,说《章实斋年谱》又要改版了。我想,适之先生一时未必有补订这书的时间或趣味,我又曾经允诺过他的吩咐而不曾实践,就趁阳历年假,完结这场心事吧。起初是把我所补的插入原文中间,把原文偶错的迳加删改。后来因侃如以为不免有灭裂卤莽的嫌疑,又把应补应改的另抄为一小本,邮寄适之先生,请他自家去动手。

   九月十九这天,适之先生谈时提起那小本子,说“我的事忙竟使我不曾完结这点工作,现在请你拿去代我增补好吗?”当时就商定了增补的体例,再过二周就成功了这本书——《增补章实斋年谱》。

   这本书成功以后,适之先生要我作篇序。我这篇序想说明三点:一是我曾经怎样的研究章实斋,上文已说过了;二是我对于适之先生的《章实斋年谱》有什么意见;三是我怎样的代适之先生增补这年谱,下文便是。

   适之先生这书有一点是我所最佩服的,就是体例的革新:打破了前人单记行事的体裁;摘录了谱主最重要的文章;注意谱主与同时人的关系;注明白史料的出处;有批评;有考证;谱主著述年月大概都有了。她不但令我们明白章实斋整个的生平和重要的学说,而且令我晓悟年谱体裁的不可呆板。最少,我是受了她的影响的一个。我因看了她才去研究章实斋,才跑进史学这条路,才得著学问的乐趣,才决定终身的事业;我又因看见了她才敢创制许多图表加进《邵念鲁年谱》,才敢扩充谱前谱后到前后数十年数百年。对于个人的彻底研究,她是史学史上的第一页了。

   若问我对于她有没有些微不满意,也有。这是适之先生自己说的,初期的白话文不能纯粹,颇有文语混淆的毛病。其次便是偶然的错误也有几处;更次便是批评,考证和记述的文章似乎有不曾分开的遗憾(这点我从前很固执,现在又似乎承认不分开也不要紧了)。

   上文说过,我受了这本书的影响;现在适之先生叫我把她装饰一番,我“饮水思源”,怎不愿她长成一个完满润艳的美人呢?下文我便把增补这本书的条例,略为说明几句:

   一、极力尊重适之先生的原文,除非有新的证据可以改变他的记载,否则决不删改或修移。

   二、适之先生解释章先生主张的话,尤其特别尊重;虽然有一二条和我的意见不同,但我在这增补本里绝对不说一句话。我要说的话尽在拙著《章实斋的史学》里说;若在这里,恐有鱼目混珠之讥。

   三、凡适之先生所遗漏的,当时尚未发现的史料,我都按照年月,分别插补入原文,并不说明谁是新补,谁是原文。

   四、合于下列的资格的史料,都收在这增补本里:A.谱主有意识的行动(全录);B.谱主最重要的著述(节录) ;C.可显谱主真性的小事;D.谱主被人轻视的轶事;E.谱主理论文章的著述年月(不关紧要的记述文章虽知作年亦不录);F.谱主关于一己学术的自述自评;G.谱主与时人时风时事的接触;H.谱主不为人所知的事迹著述经我考出来了的;I.与谱主极有关系的人的生平。

   总说一句话,凡是这增补本比初版较多或不同之处,都由我负责;倘有错误,和适之先生不相干,虽然这增补本经过适之先生校阅。

   至于我所根据的《章氏遗书》,也得说明:

   一、会稽徐氏抄本,即浙江图书馆排印本。这本的好处是目录下有注。

   二、山阴何氏抄本,即杨见心先生藏本,即马夷初先生转抄本,即《杭州日报》、《中国学报》传印本。这本的好处是编次最有条理。

   三、刘翰怡先生刻本,据说是据王宗炎所编,沈曾植所藏的抄本,加上《庚辛之间亡友列传》、《和州志》、《永清志》、《湖北志稿》和几种札记。这本的好处是收罗得最丰富。

   四、《纪年经纬考》。

   五、此外散见于《国粹学报》、《古学汇刊》、《禹域丛书》、《艺海珠尘》及其他丛书或杂志的遗文,也曾参考,不必详举了。

   写到这里,不能再写了。自从接到家电,便心慌意乱。在倚装待发之际,匆匆写了这篇,实在不成样子,也顾不得了。

   到最后的一行时我想起适之先生的先见和大量,柏丞先生的启发,任公先生的教诲,家父的指示,湖南先生的提倡章学,翰怡先生的刊刻章书,以及杨见心先生,马夷初先生,浙江图书馆的假我藏书,章川岛先生与其令尊翁的助我找史料,都是这小本子成功的动力,我至诚极挚的感谢他们,敬祝他们健康!

   中华民国十七年十月十五日 姚名达 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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