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墨子的话
“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
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
《墨子·节葬篇》这几句话,有的朋友认为,所指的不是周代。因为在文字上没有时代上的限制,它没有明说是周代,也没有明说是当今。
是的,限制时代的字面是没有的。但假如我们注意到那“将军”“大夫”等的称谓,我们便可以知道那所指的究竟是什么时代了。“大夫”的称谓是周代以前所没有的,“将军”更是春秋以来的新名词。
墨子不是考古学家,他没有发掘过安阳商墓。因为时代远隔,“文献不足”,在我看来,他无宁是只知道周代有人殉而不必一定知道商代也有人殉的。
《节葬篇》下文:“今王公大人之为葬埋……必大棺中棺,革阓(鞼)三操(缫),璧玉即具,戈剑鼎鼓壶滥(鑑)文绣素练,大鞅万领,舆马女乐皆具”。这儿的殉葬品里面,有的朋友也说,没有包含着人。其实“女乐”所指的就是人了。“女乐”人数可以多可以少。《论语·微子篇》“齐人归(馈)女乐”,《史记·孔子世家》以为“选齐国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乐”。还有“舆马”一项也不一定是单纯的车马。“舆”的第二义是“人有十等”中的“阜臣舆,舆臣隶”的“舆”(《左传》昭公七年)。故单举一“舆”字,实可兼含着车与车夫。
二、殉的种种
殉有种种,有志愿的与非志愿的、有同穴的与不同穴的。奴隶的杀殉,非志愿者居多。亲暱者的生殉,志愿者居多。死了,可以埋在一个坑里,但也不一定要埋在一个坑里。假使一个大墓里面没有殉葬者的痕迹,我们还不好说这个大墓墓主死时没有殉死的人或制度。
例如西汉初年,田横被汉高祖刘邦威逼至洛阳,在洛阳附近自杀了。同行的二客,在他葬后,“穿其冢旁孔,皆自刎,下从之”。这两位殉死者是勉强同穴的。还有在海岛中的其余五百人被骗远来,听说田横死了,也同时自杀了。这一大批殉死者,便不可能与田横同穴①。
又例如《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夏,崔杼把齐庄公杀死了。齐庄公的亲近者有十几个人殉死。
“贾举、州绰、邴师,公孙敖、封具、铎父、襄伊、偻堙,皆死。祝佗父祭于高唐,至,复命,不说(脱)弁而死于崔氏。申蒯,侍渔者,退谓其宰曰:‘尔以帑(孥)免,我将死’。其宰曰:‘免,是反子之义也’。与之皆死。”
这些死者也没有和齐庄公同葬。齐庄公的葬仪是很简单的:“崔氏侧庄公于北郭。丁亥,葬诸士孙之里,四翣不跸(用了四把宫扇,没有打肃静回避),下车七乘,不以兵甲”。(“下车”有两解:一解为送葬车,一解为殉葬车,大概是后一种吧)②。
在这后一个故事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齐庄公死时,晏婴的态度和他所说过的话。庄公被杀,晏子也跑到了崔家门前。晏子的随从问他:“是死吗?”他说:“难道是我一个人的首长么,我要死?”“那么逃走吗?”他说:“难道我犯了罪吗,要逃走?”不死不走,他却说出了一段划时代的名言:
“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出奔)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暱,谁敢任之?”
对于殉死采取了批判的态度。但这批判的态度是不彻底的,它在基本上依然肯定了殉死的合理。只要做长上的死得正当,便应该殉死;死得不正当呢,私暱者也是应该殉死的。这还只说到志愿的殉死者,非志愿的杀殉究竟应不应该,便根本没有说到。这就表明了晏子所处的时代环境和晏子所受的时代限制。
三、孟胜的故事
墨家,在它的隆盛时期,是一个有宗教性的严密组织。它的首领称为“钜子”,或“巨子”③。“钜子”一代传一代,有点象教皇那样。
大概是第三代教皇吧,他的名字叫孟胜。他有这样一段故事。
“墨者钜子孟胜,善荆之阳城君。
阳城君令守于国,毁璜以为符。约曰:‘符合,听之。’
荆王薨,群臣攻吴起,兵于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
孟胜曰:‘受人之国,与之有符,今不见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
其弟子徐弱谏孟胜曰:‘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矣。无益也,而绝墨者于世,不可。’
孟胜曰:‘不然。吾于阳城君也,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我将属钜子于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贤者也。何患墨者之绝世也?’
徐弱曰:‘若夫子之言。弱请先死以除路。’还殁头于孟胜前。
因使二人传钜子于田襄子。
孟胜死,弟子死之者百八十三人。
二人已致令于田襄子,欲反(返)死孟胜于荆。田襄子止之曰:‘孟胜已传钜子于我矣。’不听,遂反死之。”
这段故事见《吕氏春秋·上德篇》。从这里面,可以看出墨家的组织是怎样严密,可以看出儒、墨斗争的政治化,也可以看出墨家对于殉死的态度。
吴起本来是儒者,他是子夏和曾申的弟子④。他和商鞅是同乡,比商鞅年长,而同是在魏文侯、魏武侯两代儒家空气最浓厚的环境中培养出来的人物⑤。吴起受谗,由魏逃楚,做到楚悼王的宰相。他把商鞅后来行之于秦的差不多同样的一套政策,大张旗鼓地行之于楚。因而同商鞅遭了秦国公族的众怒一样,他也遭了楚国公族的众怒。楚悼王一死,楚国公族便群起而攻吴起,把吴起杀了,更把吴起的尸首车裂了。吴起的悲剧也可以说和商鞅的悲剧一模一样。但商鞅辅秦孝公二十一年,而吴起辅楚悼王仅仅一年,这是他们两人遭遇上的最大的不同。因而商鞅的法在秦固定了,吴起的法在楚便没有固定。后来秦强楚弱,这两个人的遭遇可以说是很大的一个因素。
明白了当时楚国的情势,便可以明白在孟胜故事中所包含着的儒、墨斗争的政治化。墨家钜子孟胜是阳城君的老师、朋友、臣下,而阳城君是谋杀吴起的参加者,可能还是组织者。看他去楚国之前先把自己的城池委托孟胜把守而且剖璜为符,足见他是早有决心的。孟胜所辅助的是这样一位保守党,而孟胜还死心蹋地为他死难,我们从这里也尽可以看出墨家思想的本质了⑥。
但在这个故事里面还有值得注意的,是墨家对于殉死的态度。墨家是赞成殉死的。徐弱的“请先死以除路”,很有意思。这可以使人联想到,楚宣王时楚国的安陵君向宣王请求“大王万岁千秋之后,愿得以身试黄泉,蓐蝼蚁”⑦;也可以使人联想到,安阳的商王墓底正中处那个小坑中的殉死者⑧,那一定就是“先死以除路”的人。
孟胜的死是殉城池,殉阳城君(可能他以为阳城君死了)。徐弱及其他百八十五弟子的死是殉孟胜、殉师。特别是最后二人的死最为突出。钜子已经选定了,新钜子叫他们不要死,而他们偏要回到楚国去殉旧钜子。这可表现墨者的重视私谊比重视组织还要强。
要之,墨者是赞成殉死的,这也正是“墨者之义”。墨家尚同,尊重君权。墨子所称誉的是“君有难则死,出亡则送”⑨。这和晏子的“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是同样的意义。晏子是墨家所最崇拜的人。《晏子春秋》一书大抵即成于墨家后学之手。了解得这一层,也就可以了解《墨子·节葬篇》为什么把物殉看得比较重,而把人殉却看得比较轻。墨家是主张节用的,物殉太浪费了,故加以反对。人殉如出于自意识的道义感,在墨家看来,不仅不应该反对,倒宁是应该奖励的。
一九五一年八月二十日
注释:
①故事详见《史记·田儋列传》。——作者注
②《礼器》“天子八翣,诸侯六翣,大夫四翣”,此只“四翣”,贬了等。又《周礼·大行人》“上公贰车九乘,侯伯贰车七乘,子男贰车五乘”,此只“七乘”,大概也贬了等。——作者注
③《庄子·天下篇》言墨家“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作者注
④参看《青铜时代》中的《述吴起》。——作者注
⑤先秦法家导源于“子夏氏之儒”。商鞅为李悝弟子,李悝为子夏弟子。参看《十批判书》的《前期法家的批判》。——作者注
⑥在商鞅悲剧中也有同样的情形。商鞅为秦惠王所杀,而秦惠王师事墨家第五代钜子腹䵍。故事见《吕氏春秋·去私篇》。——作者注
⑦《战国策·楚策》江乙劝安陵君固宠,“必请从死,以身为殉”。安陵君从其计,向宣王请求殉死而愈受宠爱。宣王在楚悼王死后第十二年即位,在位凡三十年。此事与孟胜故事合参,足证在战国将近末期,楚地殉葬之风犹盛。——作者注
⑧商王墓“于墓底开小方坑,殉人一犬一”,见《十批判书》改版书后(即本书《蜥蜴的残梦》),又见一九五〇年三月十九日《光明日报·学术》版郭宝钧《记殷周殉人之史实》。——作者注
⑨“君有难则死,出亡则送,此上之所赏而百姓之所誉也”,见《墨子·非命上篇》。——作者注
(原载人民出版社《郭沫若全集》,1984年,第1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