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这个名字我们并不陌生,但也不很熟悉,他似乎是与曹操齐名的历史人物。一方面,他们两人事迹有相同之处,虽未篡位自立,但已牢牢掌握权势,为子孙的窃取大位做好准备;另一方面,大家可能记得羯人石勒那句雄爽豪迈的话:“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把他二人置于一处。但是,司马懿终究是比不上曹操的,面对的问题不如曹操之难,建立的功业不如曹操之大,而曹操在文学上的成就与影响,更不是司马懿所能比拟。不过,司马懿也不是一个不值一谈的等闲之辈,我们多少应该有点认识。
我们如何借由阅读史书来认识司马懿呢?读《晋书》的第一篇《宣帝纪》,固然可以得知司马懿的一生,只是读些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并不能与当时的情势结合起来,不大能够了解他所做所为的意义为何;再者,从体例上说,这些记载总会有些不实的好话,是不能免于溢美之嫌的。那么,看《三国志》和《晋书》有关部分如何?当然很好,只是分量可观之外,要想厘清情势发展的脉络,看到事件演变的关键,更需要花一番功夫,我们有这些时间精力吗?所以,最好的方法,还是打开编年体的《资治通鉴》,阅读从司马懿出场到去世的篇章。
怎么读?一页一页地读,把有司马懿的地方用笔画线,做成记号,读完一遍,再把画线记号部分重读一次,这只是阅读之时的基本功夫,是非做不可的,可以不谈。这里我想介绍一种前人的阅读方法,看看人家是怎么“读”《通鉴》,或许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与参考,而这位前人就是注《通鉴》的胡三省。胡三省在司马懿与诸葛亮对峙之时,以及与曹爽进行决死斗争之时,写下的注释较多,我想举这两方面的胡注为例,看看他的方法有哪些特点,并做一点简单的讨论。
魏明帝太和元年,公元二二七年,诸葛亮上《出师表》,次年挥军出征,这就是《通鉴》记述中饱受抨击的首次“诸葛亮入寇”。这时,诸葛亮手下大将魏延建议派他带精兵五千,从褒中出,直扑长安;诸葛亮率军从斜谷来,可以一举而攻占关中。诸葛亮认为这个策略过于危险,不如先取陇右,没有采用魏延的计策。在这段叙述之后,胡三省写了一条较长的注释:“由今观之,皆以为亮不用延计为怯。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亮之不用延计者,知魏主之明略,而司马懿辈不可轻也。亮欲平取陇右,且不获如志,况欲乘险侥幸,尽定咸阳以西邪!”这里可以看出,胡三省心中,司马懿是善于用兵之人,特别是平定孟达的叛变,判断准确,动手神速,正是在这一年的年初,必然让胡三省留下深刻印象。
明帝太和五年,公元二三一年,二月,诸葛亮又率军“入寇”,围祁山。司马懿留精兵四千守上邽,余军西救祁山,张郃建议分兵驻于重地,司马懿不采,他认为分兵将会招致挫败,就如同汉高之时,楚军三分,遂为黥布所败。胡三省在这段话之后,写道:“观懿此言,盖自知其才不足以敌亮矣。”诸葛亮留兵攻祁山,自率兵攻向司马懿,遇于上邽之东。司马懿依险不战,诸葛亮退兵;司马懿跟随其后,到达卤城。张郃认为,大军可驻于此地,再奇兵绕出蜀军的后方;而不是像这样只是跟着诸葛亮,又不敢作战,这是大失人心的做法。司马懿不纳,仍然是紧跟诸葛亮,跟上了就登山掘营,不肯作战。司马懿手下的将领就说,你怕蜀汉,好像怕老虎一样,天下人都觉得好笑啊!司马懿很不舒服。在这段之后,胡三省写了如下的按语:“懿实畏亮,又以张郃尝再拒亮,名震陇右,不欲从其计,及进又不敢战,情见势屈,为诸将所笑。”胡三省虽然在说明司马懿何以为诸将所笑,但也透露出自己对司马懿的看法,那就是他十分畏惧诸葛亮,不敢与之作战,也就陷入相当尴尬的状况。六月,诸葛亮以粮尽退兵,司马懿命张郃追击,蜀军乘高设伏,张郃中箭身死。
明帝青龙二年,公元二三四年,二月,诸葛亮率军十万由斜谷“入寇”,并约吴人同时大举。司马懿率军对抗,他说,如果诸葛亮从武功出动,依山势向东进攻,就让人担心;如果西上五丈原,诸将就没什么事了。诸葛亮果然如他所料出屯五丈原。八月,诸葛亮与司马懿已经相对抗了好一段时间,司马懿就是不出动,诸葛亮让人送妇女的首饰衣服给司马懿,向司马懿挑战,司马懿还是不出战。诸葛亮的使者到司马懿的军中,司马懿只问诸葛亮吃得多不多,睡得好不好,事情忙不忙等等,而不问军中的情况。胡三省接着写下:“懿所惮者亮也,问其寝食及事之繁简,以觇寿命之久近耳,戎事何必问耶!”就在这个月,诸葛亮卒于军中,蜀军退出五丈原。司马懿知道了,出兵追击;蜀军调转头来,司马懿立即退回,不敢进攻,蜀军从容离去。于是,百姓中就出现了“死诸葛走生仲达”这句谚语。胡三省注:“司马懿字仲达。以当时百姓之谚观之,时人之于孔明何如也!”司马懿听说了,笑笑说道:“我只能料及生人,我没法料及死人。”司马懿看了诸葛亮军队屯驻的营垒处所,十分佩服,说真是天下的奇才啊!胡三省读到这里,想到的是:“懿按行其营垒处所,以为天下奇才。观此,则知懿已料亮之必屯五丈原,而力不能制,姑为此言以安诸将之心耳。”
以上所录胡三省的话语,不是他在注《通鉴》中最负盛名的地理、官制的考订,也不是他自己颇为喜欢的博物、典制的说明;而是他在阅读之时,心中萌现的一些想法和感受,也就不吝惜、不犹豫地写了下来。这些话语让我们看到了胡三省读《通鉴》,是进入时代的情景里,更是进入人们的内心里,非但进入司马懿的心里,也借由谚语的出现,进入“时人”的心里。如果我要问,如何在阅读之时,能够认识到时代的情景,体会到人们的内心,做到像胡三省这样?答案或许是,我们必须发挥“历史的想象”,我们不只是用眼睛看,用嘴巴读,更要用心去想象、去感受,要透过文字的表面记述,去挖掘文字蕴涵的深层意味。胡三省读《通鉴》,感到司马懿是一位善于用兵之人,有一定的能力,但比起诸葛亮,则又有一定的距离;所以,他始终是害怕诸葛亮,同时也是十分佩服诸葛亮。历史的想象,不能用“科学”的办法来规范,那是属于“艺术”的范围,是需要一点“灵心善感”的。
魏明帝死于景初三年,公元二三九年,司马懿与曹爽奉遗诏辅政。曹爽是曹真之子,辈分较司马懿为低。辅政之初,曹爽对司马懿这位官高年老的前辈十分恭敬,每件事都去请教,不敢专断。胡三省读到这段记载,写下:“或问爽能守此而不变,可以免魏室之祸否?曰:猫鼠不可以同穴,使爽能奉此而行之,亦终为懿所啖食耳。”没多久,曹爽只维持表面的礼貌,实际事务就不大去请教司马懿了,而且还把重要职位换了自己的亲信,有些朝中的官员,像傅嘏、卢毓、孙礼等深感不满,有所批评,他们不是遭受打压,就是贬出朝廷。胡三省也写下了阅读的感想:“傅嘏、卢毓、孙礼所以不合于曹爽者,其心未背曹氏也;及其合于司马懿,则事不可言矣,三子者,岂本心所欲哉?势有必至,事有固然也。”
魏邵陵厉公正始二年,公元二四一年,吴人出兵北伐,魏将王凌、孙礼击败吴将全琮,司马懿督军救樊城,吴军乘夜遁去。同年,邓艾在司马懿的支持下,屯田淮上,成效甚著。正始四年,曹爽手下为了要让曹爽立威名于天下,劝他伐蜀,司马懿反对,曹爽不听,执意攻蜀。曹爽进入汉中,被阻,经司马懿提醒,引军退还,退军时遭到蜀军居高临下的夹击,惊险万分,勉强退出,损失惨重。正始八年,曹爽集团已彻底掌握朝政,屡次更改制度,完全不再理会司马懿。五月,司马懿以身体不好为理由,不再参预政事。胡三省注:“为司马懿诛除曹爽等张本。”次年,冀州刺史孙礼因为清河、平原争界,曹爽偏袒清河,不肯用公平的方法处理,他据理力争,遭到严厉处罚,并调到并州做刺史。孙礼极为生气,去见司马懿,一脸怒容,一语不发。司马懿说,你觉得并州刺史太差,还是为了争界事情生气?胡三省注:“魏并州统太原、上党、西河、雁门、新兴。冀州大于诸州,并州远接荒外,懿多权术,以此言擿发礼耳。”孙礼说,您说得不对,我从来不会为了官位着想,我只想您可以像伊尹、太公一样辅佐朝廷,建立一番功业。今天政事紊乱,社会不安,这才是我很生气的原因。说完,就哭了起来,司马懿说,不要哭,要忍不可忍。胡三省注:“至此,礼入懿数中矣。”这年冬天,曹爽心腹李胜出任荆州刺史,李胜向司马懿辞行。司马懿由两个婢女扶持,穿衣服时,衣服掉落地上;口渴要喝粥,却喝不进嘴里,大都流在胸前;而且话都听不懂,荆州和并州都分不清,还一直以为李胜要去当并州刺史呢。李胜回来向曹爽报告,说司马懿只有躯壳,形神都不在了,不再需要担心了;又说,看他的那个样子,多少也让人感到难过。于是,曹爽等人也就不再提防司马懿了。而司马懿却暗中与儿子中护军司马师、散骑常侍司马昭商量杀曹爽的事。胡三省注:“懿虽称疾,先已置二子于要地矣。”
次年,也就是嘉平元年,公元二四九年,发生了决定性的一场政变。曹爽陪皇帝去谒高平陵,司马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控制洛阳,用太后的名义下令免除曹爽等人的官职。同时占据了武库,就是军器库,并将军队布置在各要冲之地。然后派人去与曹爽谈判,派去的是陈群的儿子陈泰,以及曹爽最亲信的殿中校尉尹大目,双方说好只是免官而已,并以洛水为誓。尽管曹爽手下有“智囊”之誉的桓范坚决反对,认为只有号召勤王,与司马懿决战,是惟一的生路。但曹爽却以“我亦不失作富家翁”的理由,接受了司马懿的条件。桓范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只能很感慨地说,曹真是一个很不错的人物,怎么儿子是小猪呢!你们等着灭族吧!当然,曹爽亲信在这次政变后,不但失去权势,而且都遭到灭族的下场。
嘉平三年,公元二五一年,扬州刺史王凌有废立的意图,司马懿亲自征讨,先下赦令,赦免王凌之罪,再写信劝谕,乘其不备,大军掩至。王凌自知不敌,只有投降、谢罪,王凌以为既然已获赦免,加上过去与司马懿关系不错,以为可以没事,一再求见,司马懿不理;王凌问司马懿要钉棺材的钉子,司马懿就给他了。胡三省注:“给棺钉者,示之以必死。”王凌走到项,饮药自杀。
同年八月,司马懿死。胡三省注:“史以懿死为王凌之祟,信乎?傥其果能然,固忠勇之鬼也。通鉴不语怪,今著之,以示为人臣者。”王凌之祟,指何而言?《三国志》裴松之注引干宝《晋纪》曰:“凌到项,见贾逵祠在水侧,凌呼曰:‘贾梁道,王凌固忠于魏之社稷者,惟尔有神知之。’其年八月,太傅有疾,梦凌、逵为厉,遂薨。”即此事。
胡三省在这里问了几个问题,很值得我们注意。阅读之时,提出问题,表示不只是在思考、在想象,而且是在探索、在追究。问问题,不是说这里是这样吗?是那样吗?就算是提问了,而是有一些基本的要求。诸如,所问的问题应有其意义,同时也能对这个问题做出不错的回答。一面阅读,一面提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能做到这一点,表示除了要有很好的思考能力外,对内容的熟悉也是不可少的要件。
胡三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一个“如果”的问题:如果曹爽一直对司马懿恭恭敬敬,事事请教,魏室可以维持吗?“如果”的问题,意义不大;因为曹爽大权在握,亲信各据要津,实在没有一直对司马懿恭恭敬敬、事必请示的可能。不过,我们看到这个问题却能引起一个不是毫无意义的答案。胡三省把司马懿比作猫,把他视为一个具有轻柔、敏锐和阴险这些性格特点的人物。我们看看胡三省注语中要读者注意的地方,大都是司马懿为了打倒曹爽,表面无所事事,却在暗中做了各种的布置,无非不是阴柔性格的表现。我们可以说,把司马懿比作猫,把曹爽比作鼠,借以说明曹爽能力低浅,根本不是司马懿的对手,只有被玩弄、被吞噬的分。这样的描述,除了形象十分生动,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一个颇为深刻的见解呢?
第二个问题,问到傅嘏、卢毓、孙礼等人心里在想什么?他们看不惯曹爽的作风,也不喜欢曹爽心腹何晏、丁谧等人崇尚清谈的学说,当然是司马懿拉拢的对象。但是,他们内心反对曹魏政权吗?他们会参加司马懿的反曹集团吗?胡三省认为不会,他们尽管对曹爽以及当权者不满,却没有背叛朝廷的意图,与司马懿很不一样;但后来与司马氏相结合,成为反对曹爽的重要力量,又该怎么说呢?胡三省的回答是,这是时势发展和事情演变的必然结果。胡三省虽然没有多做说明,我们还是可以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思考。胡三省的意思不外是,曹爽骄奢无度,手下处事无方,使得有意效命朝廷的贤能之士无所施展,眼看朝政日坏,只有投入反对者的阵营。傅嘏等人之与司马懿相结,充满着无奈与不得已,并不是出于敬佩和尊崇,司马懿在这些人心中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三个问题,问一个《通鉴》不载的故事是否可以相信?这是一个荒诞不经的鬼怪故事,从历史上看,当然不可相信。可是,胡三省似乎觉得此事不见于载籍,好像有一点可惜,有一点遗憾,所以特别将它提出来,并且略略说到这是一个表彰忠勇的故事,也有其意义可言。胡三省把一个他自己并不真正相信确有其事的鬼故事写在注释之中,多少反映了他对司马懿的总结看法,认为司马懿是一个应该受到报应的乱臣贼子。胡三省肯定司马懿的能力,深知他必能击败政敌,掌握大权,得到最后的成功;那是由于他善用权谋,手段高强,为了一己之私,狐媚以取天下。但是,胡三省最后要说的,则是司马懿的所作所为,是从政士人最不可以学习的负面教材,是对司马懿历史地位的全面否定。
宋末的胡三省离我们已经久远,他的看法有其时代的因素,我们不必同意。不过,胡三省阅读《通鉴》之时,非但想象深入,体会细心,甚且提出问题,做出解答,却很值得我们参考与学习。我们阅读典籍的时候,若能尽量去问一个有意义的问题,同时也能给予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一定可以得到很多阅读的乐趣,同时也可以得到不少思考的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