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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实:容闳:耶鲁人,中国人

   容闳:留美之始

   在耶鲁,时常会与中国元素在一些角落不经意相遇,牵扯出它与中国千丝万缕的联系。耶鲁斯特林纪念图书馆正门上方,就刻着古汉语的碑文,取自唐朝大书法家颜真卿的书法,让我感到意外又亲切。当然,中文并不是正门上碑文唯一的语言。中文之外,还刻着另外七种古代文明的文字,从左至右分别是克罗马农人岩画、古埃及象形文字、亚述楔形文字、古希伯来文、阿拉伯语、古希腊语和玛雅文字。图书馆的设计师是耶鲁1889届的校友詹姆士•G.罗杰斯,大楼落成之前,他请东亚图书馆的第一任馆长、历史学家朝河贯一取一段代表中国古代文明的文献,刻在门楣上作为装饰。朝河贯一精选了一段颜真卿晚年书写的传世名作《颜家庙碑》中的文字:“卿兄以人臣大节,独制横流,或俘其谋主,或斩其元恶。当以救兵悬绝,身陷贼廷,旁若无人,历数其罪。手足寄予锋刃,忠义形于颜色。古所未有,朕甚嘉之。”原来是唐肃宗对颜真卿堂兄颜杲卿平定安禄山叛乱事迹的赞扬之词。这一段中国历史随着颜真卿的书法刻进大学哥特复兴式建筑的石墙,汇入人类文明的河流而显得更加辽远了。

   进入图书馆的一层,右侧有一个国际图书阅览室。这间阅览室过去叫“绅士室”,小布什总统在耶鲁上学时,很喜欢在这里的长沙发上打盹。想到他同是耶鲁毕业的父亲乔治•H.W.布什与中国的关系——在他担任美国中情局局长之前,他是第一任美国驻北京联络处主任——感觉这里与中国的联系又递进了一层。在通往阅览室的走廊里,有一尊中国人的站立铜像,身着中式长衫,卷发齐耳,目光沉毅,气宇轩昂,是一个有绅士派头的英俊形象。这位中国人的名字叫容闳,是耶鲁大学的第一位中国毕业生,也是第一位毕业于美国大学的中国留学生。这座塑像本来放在耶鲁的国际事务中心内,近年被移到了图书馆的显要位置,就像老校园里那尊在独立战争中牺牲的耶鲁毕业生内森•黑尔的雕塑那样引人注目,其敬意显而易见。东亚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告诉我,耶鲁与中国的渊源,可以追溯得比哈佛更早一点,它是第一所开办“中国语言文化讲座”的美国大学,这正是容闳积极努力的结果。

   这尊铜像,引起了我对容闳耶鲁的渊源探究一番的兴致。2006年,时任国家主席的胡锦涛访问美国,在耶鲁大学的演讲中,他说道:“156年前,一位名叫容闳的中国青年走进了耶鲁大学校园,4年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文学士学位,成为毕业于美国大学的第一个中国留学生。此后,一批又一批中国青年来到耶鲁大学求学。”1850年,容闳申请耶鲁大学被录取,这是刚刚被鸦片战争卷入近代历史的东方保守帝国与西方世界在留学这件事上发生的第一次联系。容闳的命运轨迹能与太平洋彼岸的耶鲁发生交集,与19世纪中叶耶鲁毕业生在中国传教和兴办教育有很大关系。1839年,1832届耶鲁毕业生塞缪尔•鲁宾•布朗在澳门参与创办了马礼逊学校,这是中国第一所正式的西方学校。出生在广东的容闳,7岁时被父亲送到澳门一所教会学校就读,鸦片战争爆发后,教会学校的创办人将容闳介绍到马礼逊学校继续接受教育。在那个“天朝上国”旧梦尚未完全惊醒的时代,在西式学校就读,并不令人羡慕,无助于通过科举考试走上仕途,只不过有可能谋个洋务差事而已。

   布朗先生很欣赏勤奋好学的容闳。1846年,布朗夫妇因健康原因需返回美国,愿意带几个中国学生到美国继续学业,容闳就是随同前往的三个学生中的一个。那时的美国,还很难见到中国人的踪影。有记载的资料中,仅1800年美国商人带一名中国人回美国学习英文;1819年有一位中国人在波士顿侨居两三年;1834年美国商人从中国带来一位有着三寸金莲的妇女到各地展览;1845年一名中国广东人在波士顿居住8年后加入美国籍。留学对中国人来说,是极其昂贵的事情。在《容闳自传:我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一书中,他记录道:“如果只是靠我们自筹经费,我们是永远不可能去美国完成学业的,因为我们都很穷。……通过布朗先生的努力,我们在美国的时候,不单经费不用愁,两年之内我们的父母每个月还可以领到一笔费用。到现在我依然可以记得他们之中一些人的名字:安德鲁•萧德锐是香港《中国日报》的编辑,他是英格兰人,一个老单身汉,高贵而英俊;A.A.里奇是美国商人,还有A.A.坎贝尔,也是苏格兰人,还有一些我们不认识的人。奥利芬特公司是大卫、塔尔博特、罗伯特三兄弟设立的,他们是纽约商界的领袖,给我们在他们的帆船‘女猎人号’于香港和纽约之间的自由通行权,‘女猎人号’是专门到中国运输茶叶的。”

   容闳的这段描述,从侧面反映出美国在中国传教和商贸活动的活跃。在阅读耶鲁历史时,常有一些意外的发现,印证着19世纪中叶美国在中国的活动,并将耶鲁与中国的历史联系在一起。1833年,耶鲁学生威廉•H.卢塞尔创办了耶鲁最古老的秘密社团“骷髅会”。卢塞尔出身于19世纪美国的特权富裕家庭,他是旗昌洋行(Russell & Company)创始人萨缪尔•卢塞尔的后代,也是耶鲁学院的创始人和最早的理事成员阿迪亚•卢塞尔的后代。沿着这条线索,我查阅了旗昌洋行的资料。它于1824年成立于广东,主要贩卖丝绸、茶叶和鸦片,到1842年,它已成为清朝最大和最重要的美国贸易公司,直至1891年洋行关闭,建立起一个鸦片帝国。旗昌洋行的高级合伙人沃伦•德兰诺(Warren Delano)也和英国人一样,意识到自给自足的中国经济会制造贸易顺差。当英国人打开了鸦片贸易的大门后,美国公司立即步英国后尘,将土耳其或印度的鸦片运入中国。在德兰诺写回美国的信中,他曾承认,他不能假装鸦片贸易是有道德基础的,“但作为商人,我坚持认为它是公平的、荣誉的和合法的”,并不比进口到美国的葡萄酒和烈酒更该遭到反对。然而,当鸦片瘾如传染病一样蔓延开后,美国的一些媒体开始谴责鸦片贸易的无耻,萨缪尔•卢塞尔和德兰诺都先后带着巨大的财富回到了美国,并终止了鸦片贸易。如果说卢塞尔家族成为耶鲁的“蓝血”世家(“骷髅会”注册的实体名字仍叫“卢塞尔信托协会”),那么德兰诺则与哈佛有些许关系。德兰诺的女儿嫁给了邻居詹姆士•罗斯福,他们生下了后来成为美国总统的哈佛毕业生富兰克林•罗斯福。这几位旗昌洋行的创始人和合伙人都对在旧中国的鸦片贸易缄口不言。

   在美国人的慷慨帮助下,容闳乘上了奥利芬特公司的船,来到了纽约。那时的纽约,还只有25万至30万左右的居民。然后他们继续从纽约乘船到纽黑文,在那里,容闳见到了耶鲁大学的时任校长西奥多•杜怀特•伍尔西。那时,美国还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高级中学,容闳与另两位中国学生被送到了马萨诸塞州的孟松学校(Monson Academy),那是当时新英格兰最好的公立预备学校。值得一提的是,孟松学校当时的校长查尔斯•哈蒙德也是耶鲁毕业的校友。容闳描述他是有“纯粹品格和经验丰富的人”,“在各方面都有自制力”,“嗜好古典名著,也是英国文艺的追随者;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同时也有着广泛的同情心;是新英格兰著名的教育家、禁欲主义者和新英格兰美德的拥护者”,“他对中国充满着兴趣,希望我们能学有所成,有所贡献”。从孟松预备学校开始,容闳就已体会到耶鲁教育的精神,“目标是建立学生独立的人格,而不是把他们变成可以活动的百科全书或者智能的鹦鹉”。他所迈出的第一步,就翻开了中国教育新的篇章。

   1850年,容闳申请了耶鲁大学。他谢绝了耶鲁校董会资助他的附加条件——毕业后必须从事传教工作,而选择学习更加实用和先进的近代西方科学技术知识,以便能为造福中国的事业所用。他在自传《西学东渐记》中写道:“予虽贫,自由所固有。他日竞学,无论何业,将择其最有益于中国者为之。纵政府不录用,不必遂大有为,要亦不难造一新时势,以竞吾素志。若限于一业,则范围甚狭,有用之身,必致无用。且传道固佳,未必即为造福中国独一无二之事业……况志愿书一经签字,即动受拘束,将来虽有良好机会,可为中国谋福利者,亦必形格势禁,坐视失之呼?”容闳的立场,得到了他的耶鲁朋友布朗和哈蒙德的支持,布朗为他寻找了别的财务支持来源。在耶鲁的大学四年中,容闳一直非常刻苦,也从不轻松。大学一年级,他每晚苦学到深夜12点,由于很少运动,健康状况下降,体力不支,只得请假休息了一个星期。“大二”时,虽然在数学上很差,他因为英语上的卓越成绩而“无比风光”,还在一个寄宿俱乐部做炊事工作,“晨则为之购办疏肴,饭则为之供应左右”,赚取了大学后半段的所有食宿费用,同时在“兄弟会”的图书馆担任助理管理员。1854年,容闳耶鲁毕业,成为第一个美国一流大学的毕业生。他谦虚地回忆道:“作为大学生,我在耶鲁中已经获得了一些虚名,而这些在毕业后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1854届耶鲁大学毕业生为容闳题所写的赠言里,有他的同学写道:“你的处境很特别,而且还有些困难,但是你自己在这里顽强地支撑过来了。我深信你回故土以后,将有力量为真理和上帝去做大量的工作。”还有人写道:“虽然一个中国人从校内‘美国土著’那里拿走不止一起奖项,但我认为,你找不到任何一个不乐意看见你这样聪明的家伙取得成功。如果你将来一如既往那样风光的雄心勃勃,便不会有失败的危险。”

   幼童留美运动

   回到中国,容闳脱下西装,换上长袍,甚至为自己安上了假辫子,以便更好地实现自己为国效力的宏图。他曾进入南京与太平天国的洪仁玕会面,提出以西方文明引入中国的“治国七策”,洪秀全则授予他一枚四等爵位的官印,最后容闳拒绝赐封离开。他来到上海,迅速加入了由曾国藩等人领导的洋务运动。容闳很快受到曾国藩的赏识,赴美采购西洋先进武器。1894年,在欧洲游历了一圈后,他再次在纽约登陆。这离他从耶鲁大学毕业已经整整10年,现在有时间去看望他的耶鲁朋友们了。1894年正是美国南北内战的最后一年。几乎美国所有的机械工厂,特别是新英格兰的工厂,都已经被下满了政府的订单。容闳成功找到了马萨诸塞州菲奇堡的帕特南机械公司接纳了订单,然后便利用空隙前往纽黑文,参加10周年聚会。他在回忆录中写道:“我回美办的事情相当低调,当时几乎或者说没有引起公众的注意,因为整个国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最后一年的南北内战上,而我个人也将这次派遣作为最终实现我教育计划必然和预备的阶段。但在班级聚会上,没有提及我的这个人生计划。我们享受着这段最愉快的时光,分别时兄弟般的感情与当初毕业分别时几乎一样。”在包括容闳在内的洋务运动参与者的悉心筹备下,中国近代历史上第一家大型武器机械制造厂“江南制造总局”在上海建立。之后,容闳又参与了组建华商轮船公司等工作,并先后在广州美国公使馆、香港高等审判庭、上海海关等处任职。这个时候,他的“教育计划”也成形了。

   在容闳和丁日昌等人的多次建言下,曾国藩同意就容闳提出的幼童留洋计划上书朝廷。1872年,他奉命率第一期的30位幼童赴美留学,他任学生监督,兼任驻美副使长期驻美,史称“中国幼童留美运动”。赴美留学的幼童年龄均在10岁至16岁之间,留美幼童计划开始时,清政府准备让他们在美国学习15年,待到学成归来之际,正值30岁,是报效国家的黄金时期。容闳将自己的全部心血都投入到留美幼童班中。在他带出去的所有幼童中,有120多名幼童被安排到耶鲁所在的康涅狄格州的高中上学,后来他们中的很多人都顺利进入到耶鲁等新英格兰地区的知名大学学习工程技术等专业。这个运动持续至1881年清政府撤回留学生为止。

耶鲁大学助理校务卿王芳著有一本《耶鲁中国缘:跨越三个世纪的耶鲁大学与中国关系史》。在书中,她写道,与容闳的教育兴国观念不同,说服政府实行留美幼童计划的清廷大员曾国藩和李鸿章更多是出于学习西方军事技术的考虑。当时以“师夷厂技以自强”为口号的洋务运动急需懂得西方军事技术的人才。

“在清政府与美国政府签订的协议里可以看出,当时曾国藩迫切希望这些留美幼童能进入西点军校和美国海军学院等军事院校,而不是像耶鲁这样的综合性大学。”清政府在美国设立了出洋肄业局,设两名委员,容闳是其中之一,另一名是翰林出身的陈兰彬。“陈兰彬虽然不懂英语,但让他来主持肄业局,是考虑到他的科举出身可以减少保守士大夫对留学计划的非议和阻挠,因为这些士大夫认为,留美幼童计划与中国的民族教育理论是相违背的。”

   1872年,第一批留美幼童终于在容闳与陈兰彬二人的带领下,到达了新英格兰地区。到1880年,共有50多名幼童进入美国的大学学习,其中有22人进入耶鲁大学。这22名幼童中,有很多参与和影响了中国近代历史的人物,其中包括毕生争取美国华人权利、抵制美国排华运动的李富恩,主持了京张铁路、川汉、粤汉等铁路工程的“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回国后出任北洋大学(今天的天津大学)督办的蔡绍基,在张之洞门下负责中国电报事业建立,后任过清廷外交部大臣、袁世凯政府交通总长的郭敦彦。1876年,耶鲁大学鉴于容闳对中美两国文化教育交流做出的贡献,校董事会研究决定授予容闳名誉法学博士学位。当年,授予名誉法学博士学位者有中英美三国各一人,而容闳能与美国南北战争一代名将沙曼将军、英国伯爵琳列先生同台接受这一荣誉,对当时的中国人而言,是极大的荣誉与鼓舞。容闳在给当时耶鲁大学庄史特校长的信中说:“我个人视为是一项对中国的鼓励,视为是一种国家荣誉,是由世界上最年轻而进步的国家,颁赠给最古老而保守的人民,它鼓励中国去面向世界,并学习西方的文化、科学及宗教。”容闳获得名誉博士,当年直隶总督李鸿章的信函中曾有记载,这位精明的洋务大员深知容闳获此荣誉,以后办理中美交涉事项会更顺手。

   遗憾的是,留美幼童班并没有按照最初预定的计划执行15年,就提前被清政府强制终止了。这是清政府内部顽固派对洋务派挑战和阻挠的结果,也反映了清朝统治者对于西方文明和生活方式在接纳时的恐慌。然而,留美幼童运动对中国历史进程的影响是深远的。史学家如此评说:容闳以一人之力带动一批,以一批影响一代,以一代造福一国的留学教育,为封闭的中国打开了通向世界的大门,开创了百年留学教育的先河,培养了一批批富国强兵的栋梁之才。1954年,在中美两国的关系艰难甚至对抗的时间,耶鲁大学与“雅礼协会”联合举办了容闳毕业百年纪念会和容闳与留美幼童的展览,纪念这样一个耶鲁人和中国人。直至1972年,毛泽东与尼克松握手,中美两国的教育文化交流终于回到容闳所开创的历史原点。1978年,耶鲁大学中文图书馆创建100周年,中国派出50多名优秀学者,赴美访问留学。

   汉学的起源

   在耶鲁大学图书馆中,曾保存着一本晚清同治年间的石印本字典《小学纂注》,是容闳向母校捐赠的1237卷古代典籍中的一本。2006年,这本书被耶鲁校方作为礼物,赠予了到访的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这本书的背后,有一个故事。19世纪中期,继欧洲英法等国相继开办中国语言文学专业课之后,美国朝野有识之士积极奔走呼吁,为开拓东方市场,美国不能落在欧洲人之后,要求美国各大学开办“中国语言文化讲座”。容闳当时正率领幼童在美国留学,担任大清驻美国公使馆副公使兼出洋肄业局副委员。1877年2月26日,容闳耶鲁大学图书馆范南馆长的信中首倡此事:“一旦耶鲁大学决心设立‘中国语言文化讲座’成为事实,我愿意随时将我个人的中国图书捐赠给贵馆,我深望耶鲁切莫拖延此事,而让哈佛大学预着先鞭。”仅隔一个星期,容闳又给范南先生写了一封信:“兹寄上目录一份,含40种书,共1237卷,一俟由贵馆接到‘中国语言文化讲座’设立的公函后,此全部书籍将分四箱寄上。本人仅留少数做参考。《二十四史》一部属出洋肄业局所有,如我自有一部,定当捐赠母校。对此目录,卫三畏博士将会向你提供解说,希望‘中国语言文化讲座’速成为要。”

   耶鲁斯特林图书馆东亚馆的图书馆员告诉我,卫三畏是一个特别应该重视的人物,他是一位在中美关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传教士,也是美国历史上的第一位汉学讲座教授。最终这个汉学讲座先于哈佛首先在耶鲁开办,也承袭了耶鲁与中国“缘”远流长的历史情结。耶鲁最早与中国的结缘人,是彼得•帕克。早在清道光十五年(1835),毕业于耶鲁神学院和医学院的帕克在广州创办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家西式医院——广州眼科医院。他的强项是白内障手术,不仅给当时的中国引进了先进的眼科治疗技术,还带来了截肢、麻醉、肿瘤摘除、再造手术等当时最先进的西方医术。在耶鲁大学的医学图书馆里,珍藏着当年帕克要求画家兰姆绘制的外科病理图共83幅,以及他在中国期间记录中国社会风貌和习俗的大量日记、书信和绘画。然而,直至1845年为止,美国并没有真正的外交官派驻中国。美国对中国的了解远说不上全面,更谈不上深入,广州领事向美国国务院的报告,42年间也只有寥寥一本手写的短册子,内容基本上限于商务。鸦片战争在相当程度上让美国加深了对中国的了解。1844年,美国与清政府签订了中美之间的第一个条约《望厦条约》。《望厦条约》的签订,使得中美之间由原先较为单纯的商务关系,变得复杂起来,急需加强对中国的了解。由于美国传教士在中国传教的时间较长,对中国最为了解,语言最通,美国的对华政策及其有关事宜,就实际上由传教士来负责了。《望厦条约》的谈判中,传教士卫三畏对美国派出的专使顾盛就施加了极大的影响。

   1833年,卫三畏来到中国传教,一面工作,一面努力学习汉语。他的中文水平进步很快。1843年,他在《中国丛报》第2卷第10期上发表了《论中国的度量衡》和《论广州的进出口贸易》两篇文章,标志着他在汉学研究上的正式开始。他后来出版的《中国地志》一书,也曾大部分发表在《中国丛报》上。当时,他创建了著名的“布鲁因印刷所”,既任美国公使馆秘书,又兼任翻译。1858年,中国和美国签订了《天津条约》,卫三畏给时任美国公使馆头等参赞兼做翻译,在谈判时,他主张把传教宽容的内容加了进去,从此以后,西方传教士在中国的传教就完全合法化了。1874年,他陪同美国驻华公使到北京以完全平等的方式向同治皇帝递交国书。1876年,他由于身体等方面的原因,辞去外交上的职位,回到美国。那时,汉学在欧洲大学已进入了学科性的研究。最早是在法国,巴黎的法兰西学院于1814年创立了汉学讲座;其后,俄国的喀山大学、荷兰的莱顿大学、英国的牛津大学等先后设立了汉学讲座。比起欧洲,美国的汉学研究起步较晚。卫三畏最终选择定居纽黑文,并受聘耶鲁大学,来开办汉学讲座,也是一波三折,加州大学和哈佛大学都是耶鲁的竞争者。1886年,耶鲁终于得到了一笔基金,决定了讲座的建立,卫三畏终于被聘为中国语言与文学教授。这笔钱的提供者威廉•麦希既是卫三畏的老朋友,也是他在中国任职时的同事。耶鲁大学最后决定建立汉学讲座,与容闳也不无关系,他给耶鲁校方的那两封信就是他积极推荐和运作的见证。卫三畏和容闳一直保持着密切关系,他们时常通信,探讨与教学相关的问题。卫三畏的巨著《中国总论》,是他在美国的汉学研究奠基之作,被称为“一门区域研究课程的教学大纲”和“成为数代美国人认识中国的英文模板”。

   1878年,容闳在肄业局驻地哈得福市用铁路托运,将四大箱1000多卷中文古代典籍,连同四把钥匙寄给范南馆长。容闳的赠书里有很多是善本书,其中包括清康熙十五年内府刻制的《康熙字典》。他在信中说:“我希望这些书籍平安到达贵馆,它们将是一个伟大的中文图书馆的核心部分。”今天,耶鲁大学图书馆已成为当今世界汉学研究资料最丰富的图书馆之一,在全美仅次于哈佛大学。我们来到图书馆二楼的东亚馆,入门处的门楣上挂着一幅张充和所题的“东亚图书馆”书法,小楷娟秀沉熟,她为写好这幅字,练习了半年。东亚图书馆的管理员告诉我,耶鲁的财力非常雄厚,每年有1亿美元的资源用于购买图书和资料,这保证了它的藏书质量非常高,甚至,它买中文书比中国的图书馆还要快。“有一次,北大的教授过来,看到上架的一套新书,感叹那套书很贵,在国内大学还没有这么快速地看到。”

   在耶鲁设立中国讲座的那个年代,美国的经济正在迅猛发展。到了1900年,它的工业产值大约已占世界的30%,超过了英国所占的20%和德国所占的17%。19世纪末的美国的院校里,充溢着一种开拓和走向世界的意识,美国作为一个后起的帝国主义已不满足于偏于一隅了。在中国,美国提出了“门户开放”和“利益均沾”的口号,积极对外拓张。那个时候,很多耶鲁人都来到了中国,经商、教学或传教。其中,就包括后来成为美国媒体巨头的亨利•卢斯的父亲——到山东传教的亨利•温斯特•卢斯。父子俩都是耶鲁毕业生。在今天的耶鲁大学艺术馆东亚艺术展厅内,陈列着耶鲁1972届毕业生克里斯托夫•卢斯捐赠的唐三彩,他去年还捐赠了佛经的手抄卷轴。克里斯托夫是亨利•卢斯的儿子。这些艺术品,叙述着一段与中国有渊源的故事,这些故事既属于卢斯家族,又属于耶鲁,也属于美国。

   从图书馆出来,正门前方有一个标志性的建筑,像一口因不断盛满了水而覆盖着一层流动着的薄水幕的花岗岩圆形水池,叫“女人桌”。细看,“女人桌”的上部是一大片椭圆形的黑色花岗岩剖面,中间有一个圆形孔,从这个孔里不断有水涌出,一波一波向整个桌面均匀地散开。以泉眼为中心绕出一圈一圈的数字,每个数字旁边还标有一个年份,表示该年耶鲁在校女生的数目。靠近泉眼中心的数字是一长串的0,因为耶鲁建校之初没有招收女生。数字从1873年开始变化,1969年耶鲁本科学院也招收女生后,耶鲁的女生数量快速增加,到1993年女人桌落成,数字的序列终止。这个校园雕塑的设计者叫林樱,她的祖父是曾任段祺瑞内阁司法总长的林长民,她的姑妈是林徽因。因为林樱出生在美国,她说自己在“30岁以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华裔这一身份”,30多岁以后,她开始对自己的中国背景感兴趣并深入学习,后来,她设计了纽约的华裔美国人博物馆。其实,近百年前,林徽因也曾在耶鲁留驻。她从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毕业后,进入耶鲁戏剧学院,师从乔治•帕克教授,学习舞台美术设计,此后回到中国。而她的丈夫梁思成,在1946至1947年间也曾在耶鲁担任客座教授,讲授中国艺术和建筑。这些物件,就像容闳的雕塑和卢斯所赠的艺术品一样,默默低语着耶鲁与中国在百年历史时空中发生过的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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