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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纪霖:曾经有这样一位才子外交部长

   当年的国民党政府,可以说是精英内阁。不少本来已经颇有名气的大知识分子,弃学从政,服务政界,如翁文灏、王世杰、蒋廷黻、叶公超、吴鼎昌、吴景超、王云五等。其中,最具传奇色彩的要数叶公超。这位曾经主编过《新月》杂志的江南才人,堂堂清华、北大的英美文学教授,后来竟然入驻内阁,把玩政治外交,成为现代中国士林中的一大景观。

   像大多数江南才子一般,叶公超也出身于书香门第,世代以诗书相传,曾祖、祖父都是一时名重的进士、举人。父亲做官,曾当过九江知府。父亲死得早,叶公超很小由其叔父叶恭绰带大。这位叶公绰当年可是大名鼎鼎,官至民国交通部长还算小事,他的诗文书画比其官衔更出名,还玩得一手好古董。中国传统士大夫本来就是诗、士、仕三位一体,叶公超后来所继承的也是这祖上的风气,算不上是歧出。

   叶公超从小喜欢读书,先是在国内的南洋模范小学、南开中学,后来又去英国和美国读中学、大学,最后师从大诗人艾略特,从剑桥大学毕业。凭着一张剑桥文学硕士的文凭,昂首步入北大英文系出任教授。这一年,他才二十三岁,据说是北大历史上最年轻的教授,比胡适当年入北大还要年轻四岁。坐在下面的学生,论年龄大多比他年长,废名就比他大四岁。即便是最小的梁遇春,也只比他小两岁。不过,面对叶公超一口比国语还流利的剑桥英语,又是莎士比亚、又是艾略特,坐在下面的,纵然百般挑剔,也不得不服。特别是那些纯情的女学生,个个佩服得如痴如醉,恨不得立即以身相许。

   叶公超风度翩翩,少年得志,又迅速打入了北京自由知识分子的核心圈子—新月社,前途可谓光芒万丈,不可限量。不过,一个人不怕聪明,怕的是太聪明。智慧超人的天生才子,兴趣太广,什么都行,最后往往因为小猫钓鱼,缺乏深入和韧劲,落得个一事无成。叶公超后来的发展,不幸也验证了这条铁律。

   他还是个八面玲珑之人,朋友多得不计其数,三教九流无不交纳。在这一点上他很像胡适,胡适靠的是修养,叶公超则完全出自天性。不过,胡适是老派绅士,待人接物,一以贯之,以诚相待。叶公超却人小鬼大,很有点小魔头的本领,可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优雅粗俗,易如翻掌。周作人说过,自己心中有两个鬼,一个是绅士鬼,另一个是流氓鬼,叶公超想必也是如此。大约家道中落,寄人篱下出身的,都有这套应世的看家本领。

   因为好友、随和,他也像胡适那样比较宽容,无论对朋友,还是对论敌。在新月文人中,他与梁实秋都是学英美文学的同行,梁比较尖刻,常常要与鲁迅打笔仗,而且语句颇伤人。叶则温厚多了,他主持《新月》期间,是杂志最浪漫、最醇厚的一段,他理想中的《新月》,不是刀光剑影的古战场,而是月下把酒论诗的田园梦。他看人论物,也不以圈子为重,能够超越党派之争,持公正之论。徐志摩是圈内的自己人,鲁迅是新月的仇敌,但叶公超偏偏认为:“我觉得鲁迅的散文比徐志摩的好。”

   鲁迅逝世以后,在自由知识分子圈中掀起波澜。气量比梁实秋还小的女作家苏雪林,虽然鲁迅没什么开罪过她,竟然气急败坏地给胡适写信,把鲁迅骂了个狗血喷头,又是“刻毒残酷的刀笔吏”,又是“阴险无比、人格卑污又无比的小人”,大有鞭尸之后快。她还要胡适出面带领自由主义的大伙儿,反击上海左翼搞的“鲁迅宗教”。幸而胡适脑瓜子比较清醒,没有上这个小女人的当,还以长辈的口吻开导了一番苏雪林,为鲁迅说了一些公道话。2作为一方盟主,有这样的肚量、雅量、气量,无论出自真心,还是虚意,都颇不容易。

   即便如此,论及对鲁迅的公道,胡适依然比不上叶公超。鲁迅谢世之后,他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把鲁迅的所有作品又重读了一遍,在天津《益世报》增刊发表了《关于非战士的鲁迅》。他历数鲁迅在小说史、小说创作和散文上的成就,指出鲁迅作为非战士的另一面之伟大。他特别赞扬鲁迅的文字:“我有时读他的杂感文字,一方面感到他的文字好,同时又感到他所‘瞄准’(鲁迅最爱用各种军事名词的)的对象实在不值得一颗子弹。骂他的人和被他骂的人实在没有一个在任何方面是与他同等的。” 这话褒贬分明,不知梁实秋和苏雪林读了以后,是否会觉得叶公超吃里爬外,是新月的叛徒?现在我们所知道的是,胡适看了有点不高兴。这位中国自由主义的盟主,可以对论敌宽容,但骨子里还是根深蒂固的圈子意识,他责怪叶公超:“鲁迅生前吐痰都会吐在你头上,你为什么写那样长的文章捧他?”叶公超倒是一脸的坦然:“人归人,文章归文章,不能因人而否定其文学的成就。”

   他言犹未尽,接着在《北平晨报》文艺副刊上,又发表了一篇更长的文章《鲁迅》,对这位敌对阵营的旗手作了更全面、更公正的分析。叶公超说,五四之后,国内最受欢迎的作者无疑是鲁迅。主要的原因是在他能满足一般人尤其是青年们在绝望与空虚中的情绪。不过,鲁迅那反抗的咆哮,无情的暴露,只能充实一时的空虚,有时还能给我们一种膨胀的感觉,但转眼之间又依然是空虚与绝望。其实,连鲁迅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常常劝大家不要弄到恨恨而死。他不但能怒,能骂,能嘲笑,能感慨,而且还能忏悔,自责,当众无隐讳的暴露自己。叶公超还写道,鲁迅其实是一个浪漫气质的人,他是抒情的,狂放的,整个自己放在稿纸上的。但一个浪漫气质的文人被逼到讽刺的路上,实在是一件很不幸的事。在文章的最后,叶公超再次热烈地称赞鲁迅的杂文:“在这些杂感里,我们一面能看出他的心境的苦闷与空虚,一面却不能不感觉他的正面的热情。他的思想里时而闪烁着伟大的希望,时而凝固着韧性的反抗,在梦与怒之间是他文字最美满的境界。”

   三十年代的北平与上海,自由主义与左翼之间,早已是径渭分明,水火不容,一个新月派的文人,能够说出这样的公道话,且是那样地贴切、理解,除了叶公超,再无他人。也许,在北平自由主义的核心圈中,他是一个最无党派歧见的人,他以自己的唯美主义立场看待一切,因而能够超越狭隘的帮派意识,作为一个文艺批评家,守护住了自己职业的道德和独立的尊严。

   虽然淡于党派意识,但叶公超有自己的正义和良知。当日本人的炮火逼近北平,他无法再从容下去。一二九运动的时候,他在清华大学当教授。那几天清华园里人心惶惶,宋哲元派警察来校园抓学生领袖。这天,叶公超去图书馆看书,偶然发现自己的学生、清华学生会主席华道一正在图书馆看报。他很惦念学生的安全,走上去拍拍华的肩膀:“如果晚上没地方住,可以到我家来!”4果然,华道一得到了梅校长的通风报信,自己上了黑名单,于是躲到了老师的家里。叶公超让学生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睡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正式地招待了他一顿西式早点,送他回无锡老家躲避。

   侵略者的坦克终于开进了北平,叶公超随西南联大转移到了昆明。时局越来越危险,教授的生活待遇也日落千丈,享受惯安逸的叶公超有点受不了,经常发牢骚说:“还不如去从政呢!”不过,以文人的清高,不是一个芝麻绿豆官就可以屈就的,即令出山,也要待价而沽。所以叶公超又半开玩笑地补充说:“我要足够大的官才做。”

   没有想到,一个偶然的事情竟然令玩笑当真。叶公绰当年有一件西周的青铜器:毛公鼎,上面刻有传世青铜器中最长的铭文。抗战爆发,叶氏躲避香港时,来不及带走,留在了上海。叶妾潘氏欲侵吞这件国宝。叶公超衔叔父之命赶赴上海处理。日本宪兵接潘氏密告,突击搜查叶宅。国宝没有找到,倒查出手枪两支。叶公超因此而被捕入狱,刑讯逼供,又是鞭笞,又是灌辣椒水,吃足了苦头。叶公超虽然一介书生,性格上倒是外柔内刚,就是死不开口。最后由其兄具结作保出狱,携毛公鼎秘密逃回香港。就是这次入狱,种下了叶公超对日本人仇恨的种子,他再也无法平静地回到校园教书,唯愿只身贡献抗战。他的朋友、时任国民党中宣部副部长的董显光博士趁机动员他出山,为国家服务。就这样,叶公超决然告别了学界,步入了仕途。

   从小小的国际宣传处驻马来亚专员起步,短短几年间,叶公超平步青云,官运亨通:欧洲司司长、外交部次长,直至外交部长。英语好、交际能力强自然是本钱,同时也与最高领袖的赏识有关,当年的蒋介石虽然是行伍出身,却不妒忌学问比自己大的知识分子,很是重才。只要有才,还是可以在政府中冒尖。

   叶公超在学校是一副名士派头,他将名士派头同样带进了官场,豁达、开朗,不拘小节,令外交部气象一新。他放手让副手和部下工作,笑呵呵地公开宣布:“我一天只看五件公文,其它的都不必送上来了。” 部长当到如此潇洒,大概也无出其右了。

   然而,官场真的是那般好混,真的如像清华北大一般是名士的伊甸园?叶公超未免太天真了。作为一介书生,他只知道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哪里懂得官场的尔虞我诈,政治的曲折复杂?何况,在一个专制者手下打工,处处要仰人鼻息,看主子的脸色。叶公超纵然从小八面玲珑,毕竟是大户人家出身,免不了骨子深处的贵族傲气。他自称做人的座右铭是“见大人则藐之”,然而在官场里面,有些大人你是藐不得的。谁藐谁就受气。叶公超官场二十年,究竟受了多少气,谁也不清楚,只有他的部下和女人略知一二。在外交部工作的人,都知道只要叶公超被蒋介石训斥以后,回到部里必定训斥司长。有人回忆当年的叶公超说:“他的脾气一天有如春夏秋冬四季,你拿不准去见他时会遇上那一季,大家凭运气,可能上午去看时还好好的,下午就被骂出来。”这是专制统治下的悲哀:见了狮子是羊,见了羊是狮子。做官不如狗呵。

   在叶公超担任台湾国民党外交部长期间,应该说他是为蒋立了大功的,保全台湾性命的两个重要条约:台美共同防御条约和台日和约都是他任上签订的。但这又怎样呢?功劳永远是领袖的,是领袖领导有方,奴才永远只是奴才。假如自不量力,恃才傲物或功告震主,反而招祸。

   一九五八年,叶公超外放,担任驻美大使,本以为可以自由一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现代的领袖独裁统治,远远要比古代的专制厉害,纵然远隔重洋,依然是蒋手中的牵线木偶。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掌心。三年以后,因为外蒙加入联合国问题,叶公超成为美国与蒋之间的受气夹板。蒋尽管碍于美国主子的面子,勉强同意弃权,但这口鸟气却撒在叶的头上。叶公超被急招回国,一下机场,他被冷冷地告知:将另有安排,你就不必再回美国了!不久,发表他为政务委员,如同一件主人玩厌的古董一般,被闲置起来,且剥夺了出国的机会,实际上形同软禁。行政院开会时,别人都来去自由,叶公超呢,哪怕上一个厕所,都有人贴身陪同,名曰“保护”!

   闲着实在无事,老朋友梁实秋等邀请他去台师大和台大兼一点课,以作消遣。叶公超很兴奋,他以为在政界转一圈,回到学界也好。开的课还是老本行“现代英美诗”。文坛老将重返讲台,自然听者如云,下面又是一排排黑压压的学生和一双双因崇拜而发亮的眼神。叶公超感慨万千:还是文人最自由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是,这位老兄还是太天真了一点。不久,有关方面便来干预,说是有碍国际观瞻。匆匆上了一个学期,就被迫收场。叶公超方才明白:原来一日当官,终生为奴呵。

   晚年的叶公超是寂寞的,寂寞到只有心爱的女人作伴。他热闹了一生,却以冷清收场。这,又能怨谁呢?人是不能走错一步的,一步错,步步错,再也不可能回到起点。

   叶公超死后,倒重新热闹了一阵,大家又重新记起他的天真、可爱,以及种种奇闻逸事。在众多悼念文中,陈香梅女士写的文字,或许最解人意:

   叶公超是个性情中人,他是个读书人,有报国的雄心壮志,他爱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比爱自己多多,他也是一位怜香惜玉的才人,他对不少女人有不同的情感,但他不可能是理想的丈夫,他的婚姻是失败的,我们不须替他辩护。他爱的国家,他爱的女人都使人失望,有负于他,这是一个大讽刺,也是一场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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