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达的《新政革命与日本》(李仲贤的中译本由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出版)一书,出版以后引起不小的争议,包括本人在内,对其观念和材料方面的种种局限议论较多。不过,作者指出了以下的重要事实,即新政前后,中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截然两分,此前为一套系统,大致延续了千余年;此后为一套系统,经过逐步的变动调整,一直延续至今。作者这样来表述他的看法:
在1898年百日维新前夕,中国的思想和体制都刻板地遵从了中国人特有的源于中国古代的原理。仅仅12年后,到了1910年,中国人的思想和政府体制,由于外国的影响,已经起了根本性的变化。从最根本含义来说,这些变化是革命性的。在思想方面,中国的新旧名流(从高官到旧绅士、新工商业者与学生界),改变了语言和思想内涵,一些机构以至主要传媒也藉此表达思想。在体制方面,他们按照外国模式,改变了中国长期以来建立的政府组织,改变了形成国家和社会的法律和制度。如果把1910年中国的思想和体制与1925年的、以至今天中国相比较,就会发现基本的连续性,它们同属于相同的现实序列。另一方面,如果把1910年和1898年年初相比,人们发现,在思想和体制两大领域都明显地彼此脱离,而且越离越远。
也就是说,中国人百年以来的观念世界与行为规范,与此前的几乎完全两样,这一天翻地覆的巨变,不过是百年前形成基本框架,并一直运行到现在。今日中国人并非生活在三千年一以贯之的世界之中,而是生活在百年以来的知识与制度体系大变动所形成的观念世界与行为规范的制约之下。任达认为,这样的变动是以清政府和各级官绅为主导的具有根本性的革命,并且强调在此过程中日本影响的主动与积极一面。对于诸如此类的看法,意见当然难期一律,表达异见十分正常。但任达所陈述的知识与制度根本转变的事实,却是显而易见,不宜轻易否定的。
不过,这一转型的过程及其意义,远比任达所描绘的更为复杂和深刻。因为它不仅涉及明治日本,还包括整个丰富多样的“西方”;不仅发生在新政时期,而是持续了半个多世纪;不仅政府主导的那些领域出现了制度变化,全社会各个层面的各种制度体系,几乎全都根本改观;参与其事者不仅是清朝官绅和日本顾问,外国来华人士和中国知识人也大都介入其中。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革命性变动不是单纯移植外国的知识与制度,今天中国人所存在于其中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虽然来源多在外国,因而与世界上其他国家大体相似,但还是有许多并非小异。这些千差万别,不能简单地用实际上未能摆脱西化的现代化理论来衡量和解释。
今日中国人在正式场合用来表达其思维的一整套语汇和概念、形成近代中国思想历史的各种学说、教学研究的学科分类,总之,由人们思维发生,独立于人们思维而又制约着人们思维的知识系统,与一个世纪以前中国人所拥有的那一套大相径庭。如果放弃这些语汇、概念和知识,人们很难正式表达自己的意思。而习惯于这些体系的今人,要想进入变化之前的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也十分困难,即使经过专门训练,还是常常容易发生格义附会的误读错解。不仅如此,甚至要认识今日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尽管处于同一时代,但要分辨那些约定俗成、不言而喻、实际上各说各话的话语,如果不能从发生发展的渊源脉络理解把握,也很难真正做到了解同情。近年来学人所批评的“倒放电影”和所主张的“去熟悉化”,①显然都由此而生。
同样,体现和规范今人的行为,维系社会有效运作的各种制度,与百年以前也是迥异。这些制度涉及政治、经济、军事、对外关系、教育、金融、司法、医疗、治安、社会组织、社会保障与救济等各个方面,几乎无所不包。除了少数“仍旧”或“全新”的制度外,多数情况是“古已有之”而“变化多端”甚至“面目全非”。这就导致今人既不易理解前人的种种行为方式和运作模式,又无法深究今日各种制度规定及其运行的来龙去脉,难以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结果,一种制度之下存在着多种行为样式,甚至主要的样式与制度本身的原意相去甚远。有时观念与制度之间发生离异,观念层面的优劣之争并不影响制度层面出现一面倒的局面。如中西医的是非优劣,历来争论不已,至今只能说是各有高下,但医疗和医院制度,几乎完全按照西洋方式。
何以会出现上述情形重要原因之一,在于晚清民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并非由中国的社会文化历史自然发生出来,而是近代中外冲突融合的产物。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外部世界移植到本土,并且改变中国基本面貌的产物。换言之,这是世界体系建构过程中,中国一步步被拖入世界体系的结果。今人争议甚多的全球一体化,仍是这一过程的延续。
然而,事情如果只是如此简单,也就不难认识。实际情形不仅复杂得多,而且潜移默化,令人习以为常。所谓“世界”,其实仅仅存在于观念形态,如果要落到实处,则几乎可以断定并不存在一个笼统的“世界”,而具体化为一个个不同的民族或国家。
更为重要的是,那个时期的所谓“世界”,并非所有不同民族和国家的集合,实际上主要是以同样笼统的“西方”为蓝本和基准。在“西方”人看来,“西方”只是存在于东亚人的观念世界之中。认真考察,西方不但有欧美之别,欧洲内部还分为大陆和英伦三岛,大陆部分又分成历史文化各不相同的众多国家。此外,本来是东亚一部分的日本,因为学习西方比较成功,脱亚入欧,似乎也进入了西方发达国家的行列,而逐渐成为西方世界的一部分。
如此一来,近代中国面临的外部冲击和影响,就知识系统而言,不仅“西学”,还有“东学”。而“西学”的基本凭借“西方”既然只存在于观念世界,“西学”相应地也只有抽象意义。一旦从笼统的“学”或“文化”落实到具体的学科、学说,可以发现,统一的西方或西学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消失不见了,逐渐显现出来的是由不同民族和国家的历史文化渊源发生而来的独立系统。各系统之间或许大同,但也有不少小异,这些小异对于各种学科或学说的核心主干部分也许影响不大,但对于边缘或从属部分则相当关键,往往导致不同系统的学科分界千差万别,从而使得不同国度的不同流派关于学科的概念并不一致。来龙不一,去脉各异,不同国度的同一学科的内涵也就分别甚大。大者如“科学”,英法德含义不同,小者如政治学、社会学、人类学的分科与涵盖,欧美分别不小,欧洲各国也不一致。至于社会文化研究,究竟是属于社会学的领域还是人类学的范畴,不仅国与国之间存在差异,同一国度的不同学派也认识不一。上述错综复杂是在渐进过程中逐渐展开,因此对于亲历其事者或许不成问题,而后来者或外来人则难免莫名所以,无所适从。当由欧洲原创的人类知识随着世界体系的扩张走向全球时,为了操作和应用的方便,不得不省去繁复,简化约略,使得条理更加清晰。这样一来,原有的渊源脉络所滋生出来的纠葛被掩盖,学科的分界变得清晰起来。将发源于欧洲的各种学科统一分界进行快刀斩乱麻式的后续加工,开始不过是有利于缺少学术传统又是移民社会的美国人便于操作,后来由于美国的实力和地位迅速上升,对世界的影响不断扩大,甚至成为霸主和中心,美式的分科成为不少后发展国家接受外来影响的主要模式。可是,在清晰和方便的同时,失去了渊源脉络,但从定义出发,一般而言也无大碍,仔细深究,尤其是还想弄清楚所以然,就不免模糊和笼统。因此,格义附会、似是而非的现象不仅多,而且乱,看似异口同声,实则各唱各调的情况比比皆是。
西方压力之下发生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如果只是全盘西化式地移植,问题也就相对简单。可是,中国的文化不仅历史悠久,而且活力十足,一以贯之,始终活跃,其巨大张力所产生的延续性,对于近代的知识与制度转型发生着重要的制约作用。清季民初,是中国固有学术向西式分科转型的重要时期,众多学人对此作了不同程度的努力,其中康有为、梁启超、刘师培、章太炎、严复、宋恕、王国维等人在学术领域的影响尤为突出,而蔡元培等人则更多的是从教育的角度关注分科。他们借鉴来源不同的西学,以建立自己的体系,都希望在统一的整体框架下将各种新旧中西学术安置妥当,尤其是力图将中西新旧学术打通对接。各人的体系分别相当大,反映了各自所依据的蓝本以及对这些蓝本的认识存在很大差异。加之在中国变动的同时,欧洲各国的学科体系也正在随着社会分工的日益细化和知识分类的不断增加,随时新建、调整或重组,时间的接近加剧了空间移动的复杂性,这就进一步增加了中国人对于学术分科的理解与把握的难度,也导致了分科界限的模糊与错乱。早在20世纪初,主讲京师大学堂史学的陈黻宸比较中西学术时就认为:“夫彼族之所以强且智者亦以人各有学,学各有科,一理之存,源流毕贯,一事之具,颠末必详。而我国固非无学也,然乃古古相承,迁流失实,一切但存形式,人鲜折衷,故有学而往往不能成科。即列而为科矣,亦但有科之名而究无科之义。”这显然是用进化论的眼光看待中西学术的结果,将近代等同于西方,以为西学的优势从来如此。
其实,整体而言,分科治学在西方也不过是19世纪以来,尤其是19世纪后半叶以来的事。由于各国的学术文化传统不同,造成分科边际的不确定性和不稳定性,使得对西方本来就缺乏全面深入认识的的中国人更加难以把握这些泊来的抽象物。
上述难题,几乎所有的后发展国家和民族都会共同面对。而中国还有其独特的问题。在中国的近邻,明治维新后日本率先走上了近代化道路,并通过一系列军事、外交和政治活动向中国人展示了它的巨大成效,以至于新政期间,在朝野人士的鼓动下,中国主要是通过日本来学习西方。这样的取径,在具有留学欧洲背景的严复看来,不仅是舍近求远,甚至会南辕北辙。他说:
吾闻学术之事,必求之初地而后得其真,自奋其耳目心思之力,以得之于两间之见象者,上之上者也。其次则乞灵于简策之所流传,师友之所授业。然是二者,必资之其本用之文字无疑也。最下乃求之翻译,其隔尘弥多,其去真滋远。今夫科学术艺,吾国之所尝译者,至寥寥已。即日本之所勤苦而仅得者,亦非其所故有,此不必为吾邻讳也。彼之去故就新,为时近三十年耳。今求泰西二三千年孳乳演迤之学术,于三十年勤苦仅得之日本,虽其盛有译著,其名义可决其未安也,其考订可卜其未密也。乃徒以近我之故,沛然率天下学者群而趋之,世有无知而不好学者如此者乎侏儒问径天高于修人,以其逾己而遂信之。今之所为,何以异此。
严复的意见在一段时期内似乎不被普遍认同,但它提醒国人注意,日本化的西学,加入了许多东亚因素,而东学所带有的浓厚的德国色彩,提醒人们进一步抛弃西学的笼统性,关注英国以外的其它欧洲文化系统,并设法弄清不同系统之间的差异。
知道分别就会有所取舍。在大规模地接受东学之后,朝野人士对东学东制移植中土暴露出来的弊病逐渐有所认识,于是再度将目光转向欧洲。从这时起,国人开始跳出西学的笼统观念,不一定在不同系统之间作整体性选择,而是考虑各个系统的具体部分可能各有长短,应当具体地予以了解和把握。民国以后,虽然留美学生渐多,知识人士还是知道,欲求高深学问,还是要去原创性的欧洲。只是后来北美与东欧的影响日益增强,将已有的复杂因素变得看似简化。
在近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的同时,其行为规范也随着涉及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各种制度的引进而悄然变更。西制进入中国并导致原有的各种制度发生变动,与西学的进程相近似,也经过了取法日本的阶段。在此之前,这方面的
进展相当缓慢。新政时期,中国全面模仿日本,朝野上下,先后派出了为数众多的官绅游历,他们出发前以及抵达日本后,要集中听讲学习,有关方面为此还编制了具体的考察指南,指示考察的程序、步骤和做法。游历们按图索骥,将日本的各种制度一一照葫芦画瓢地搬来中国。当然,后来同样有过再向欧美学习以调整偏差的经历。
其间有些先见之明人士并不囿于一途,如孙中山对美国的代议制民主就不以为然,而倾心于瑞士的直接民主。
对于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学界往往会用现代化的解释框架来加以认识。现代化的观念,未必不能成为一种解释模式。不过,现代与传统、进步与落后之类的两级范畴,最终实际上落实到了中西对立的概念之上,不仅是简单地找变化,而且所找出的变化归根结底都是西化。而转型决非如此简单,至少应该考虑到1)中国固有的知识与制度体系的渊源、变化与状况。(2)外来知识与制度体系的具体形态及其进入中国的过程、样式。(3)中国人如何接受外来的知识与制度,外来知识及制度如何与中国固有的知识及制度发生联系。
(4)在上述过程中,本土与外来的知识和制度如何产生变异,形成怎样的新形态。(5)这些变异对中国的发展所产生的制约性影响。
总之,希望通过这一大型研究计划的展开,可以大体把握住中外知识与制度转型之前的情形,外来知识与制度进入中国的过程,由此引起的变化、变化所造成的状况以及
发展趋向。
二
知识与制度体系的全面变动,不仅改变了中国人的思维与行为,而且使得现在的中国人在面对过去时,自觉或不自觉地用现行思维行为方式去观察判断,如果没有充分自觉,难免用后来外在的尺度去衡量,难以体察理解前人思维行为的本意真相。也就是说,外来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进入之前,中国人已有自己的思维和行为方式。而在转型之后,要想了解本来,反而变得相当困难。要做到不带成见从无到有地去探究发生、发展和变化,首先必须对本来的情形有充分的了解同情。
知识与制度转型的大背景是中西交汇,除了必须认识中国固有,对西的一面也要认真探究,而且不仅仅是一般性的了解,应当回到那一时期去,追寻各种知识与制度变化发展的渊源脉络,以免受后来完善化体系化观念的影响。关于此点,近代学人围绕中国有无哲学的问题所展开的讨论颇有启示意义。1928年,张荫麟撰文评冯友兰《儒家对于婚丧祭礼之理论》,指出:“以现代自觉的统系比附古代断片的思想,此乃近今治中国思想史者之通病。此种比附,实预断一无法证明之大前提,即谓凡古人之思想皆有自觉的统系及一致的组织。然从思想发达之历程观之,此实极晚近之事也。
在不与原来之断片思想冲突之范围内,每可构成数多种统系。以统系化之方法治古代思想,适足以愈治而愈棼耳。”〔5〕这里虽然讲的是中国,实则西方也有类似情况。如欧美学者的社会学史,一般是将斯宾塞的《社会学》作为发端。其实这也是社会学家的倒述。严格说来,斯宾塞那本标名《社会学》的著作,更近似于今人所谓社会科学。而在几乎所有欧美人撰写的社会学史中找不到位置的甄克斯,在20世纪初年的中国人眼中,却是西方代表性的社会学家,影响了众多中国人对社会和社会学的认识。
当然,最为复杂的还是变动不居的阶段。一个本来就没有真正统一认识的外来概念(至多是约定俗成)进入中国,常常要经历相当长的接受过程,而且接受者各自以其原有的知识进行判断和理解。其间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表述,同一时期的不同个人也会表述各异。而同一表述之下,有时各人的意思大相径庭。一个学科同样如此。西式近代分科因民族国家的传统渊源而千差万别,进入中国后,对应于中国固有学问的何种门类,开始往往五花八门,后来虽然逐渐统一,其实还是各说各话。等到中国的固有分类被外来替代(实则很难对应),或者说按照西式分类的观念将中国的固有学问加以比附,却又出现了用西式分类看待中国固有学术是否合适的问题。如哲学,开始一般对应到诸子,可是后来傅斯年却提出古代中国无所谓哲学,连思想一词也要慎用,因为概念不仅仅是符号,由此可以引起极大的误解。比如用今天通行的美术概念去理解梁启超在戊戌前所主张的工人读制造美术书,只能是百思不得其解。而张荫麟等人对胡适、冯友兰等人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批评,主要也是针对后者用西洋现代系统化的哲学观念去理解或解释中国古代的精神世界,难免格义附会,似是而非,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直至今日,中国学人仍然在为诸如此类的差异而感到困惑和困扰,而那些没有困惑与困扰者,并不见得比他人更加清醒,或许刚好相反,从现有的知识来理解前人,已经将现实视为天经地义,从而失去了怀疑的自觉。如有的评论者指那些认为中国无哲学的论点是以西方为标准,殊不知中国非有哲学不可,同样是一把西学的尺度。后来熊十力即批评西方人认为中国无哲学,不无矮化中国学术之意。了解近代学人何以会有上述观念看法,以及他们彼此讨论的具体语境,有助于理解问题本身。
中国古代已有现代西方的各种学术分科,除习惯于附会者外,当然有些匪夷所思。其实,连中国固有学术是否存在分类,学界尚有争议。民国时宋育仁从学制改良和国学教育的角度,断言“经史子集乃系书之分类,不得为学之分科;性理考据词章为国学必要经历之程,而非人才教育专门学科所立。”“北京大学立经学专科,外国学校有历史分科,讲求国学者,因此遂以经史子集四部之名分配为教科。孔经为欧美所无,而彼中大学五科有道科,以其教经为主课;日本大学立哲学,以孔经立为哲学教科。夫四部乃分布书类之名,非支配学科之目。”〔7〕不过,古人治学,虽然不讲分科,而重综合,不等于学术没有分别。经学、史学的名目,由来已久,诸子学也有数百年历史,至于集部,实际是文学,只是古人的文章之学,与今日的文学概念不同。晚清那一代新进学人,努力将中国固有学问与西学对应,很少怀疑这种对应是否合适,因此附会之说不在少数。到了民国时期,不少人意识到简单对应的牵强,但已不容易摆脱分科概念的控制。时至今日,分科教育和分科治学的现状,早已将古代中国的学问肢解得七零八落,壁垒森严了。
考古的概念和考古学的分科,不仅在转型过程中困扰着近代中国学人,即使在此之后,认识与理解仍然因人而异,令学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中国考古学界的新锐学人还在为中外考古学的发展趋向明显两歧而大惑不解。一般而言,欧美考古学的主导趋向是离开文献,或者说是要补文献的不足。章太炎对此有过整体性的评论,他指责“今人以为史迹渺茫,求之于史,不如求之于器”是“拾欧洲考古学者之唾余也。凡荒僻小国,素无史乘,欧洲人欲求之,不得不乞灵于古器。如史乘明白者,何必寻此迂道哉”中国“明明有史,且记述详备”,可以器物补史乘之未备,而不宜以器物疑史乘,或作为订史的主要凭据。所以中国考古学在很大程度上要承担印证文献记录的使命。加之中国本有金石器物学传统,与考古学不无近似,因此,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考古一词更多的是在考证古史的意义上理解和使用。所谓古史,固然也指上古历史,但更主要的是历代典籍对先民历史的记载。这也就是具有留学背景的近代学人所批评的,中国旧式学人的研究重心在于古书而不是古史。由于这一取向较易与金石学传统沟通联系,所以金石学者一直在考古学界扮演重要角色。
1930年代在北平成立的考古学社,主导的取向就不一定是掘地,而1920年代在古史辨论战中,李宗侗等一些学人主张由考古发现来解决问题,正是寄希望于掘地。其实,即使掘地,学人最有兴趣的仍然是发现埋藏在地下的文献。王国维著名的二重证据法,说到底所谓地下还是文献,而不是用实物证文献,更不是用实物重建历史。直到1980年代重建考古学会,担任顾问与担任理事的学人取向依然有所不同。这种固有学术传统的制约作用不仅发生在中国学人身上,深受中国学术熏染的域外学人也会近朱者赤。日本考古学大家梅原末治晚年甚至宣称:东亚考古学应当是以器物为对象的学问,几乎认同金石学的理念。更多地接受欧美现代考古学影响的李济批评梅原末治开倒车,实则毋宁说梅原的转向是由于对东亚的历史文化和学术有了更加深刻的体验,因而改变了单纯以欧美考古学为准的的观念。
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的复杂性,因为前述的东学背景而更加难以把握。日本长期以来一直受中国文化的影响,直到明治维新大见成效,特别是甲午战争、戊戌维新和新政之后,才开始乾坤颠倒。此后中国的知识概念大受日本的影响,用于正式学科的许多名词,都是来自日本明治后的“新汉语”。此事已经引起海内外学人的长期关注。不过,所谓明治后的“新汉语”,并不一定是日本人的发明,尽管前人也察觉到其中有借用,有独创,有拼合,但最值得注意的却是,这些新汉语中相当一部分本来源自中国。例如国民,十余年前日本学人已经注意到,1880年王韬等人著述中就出现了现代意义上的“国民”,与中国原有的国民含义大不相同。近来又有学人发现,最早的中文期刊《察世俗每月统纪传》中,已经出现了现代意义的“国民”一词。
哲学一词的出现,同样是中国先于日本,并且时间要早得多。当然,这些新名词大都并非单纯国人的贡献,往往是来华外国人士为了翻译上的用途,而和他们身后的中国助手一起逐渐发明出来。虽然在中国人的圈子当中并不流行,所以后来要从日本“逆输入”,但如果以为要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才从日本引进,则不仅有时间先后之别,对于过程的理解也会大受影响。
诸如此类变化过程的复杂性,在制度方面也有明显的体现。因为作为人与社会的行为规范,制度具有特独的文化内涵,全以西人现代观念对待,难免陷入科学与迷信、先进与落后、文明与野蛮的对应。这种建立在进化论基础上的社会发展观,不可避免地导向西方中心论。银行取代钱庄票号,便是一个相当典型的例证。认定前者在制度上优于后者,显然是以今日的眼光去回顾的结果。这种似乎合理的观点,并不能解释何以在长达半个世纪内银行非但不能取代钱庄票号,甚至在与后者竞争时还处于下风。至少在当时中国人的实际生活中,银行似乎不如钱庄票号来的方便,也不比后者更具诚信。后来银行之所以能够占据上风并且最终取代钱庄票号,与其说是因为银行自身具有优势,不如说是随着西方列强的全球扩张和世界化进程,中国社会日益被拖入其中,整体环境产生了有利于银行的极大的变化,而钱庄票号又被清政府财政信用的不断流失所拖累,直到金融危机爆发,终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另一项东西差异明显的制度是医疗。在进化论观念的主导下,国人一度试图在先进与落后的框架下安置所有的中国与西方,中学、中医乃至国画,都被看成是旧与错的象征。而据现代学人的研究,中国的稳婆与西方的助产士,二者在接生过程中所担当的角色作用相去甚远,前者的文化心理安抚功能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医疗手段的不充分,使得产妇分娩时能够减少痛苦,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后者科技水准的优势。晚清以来的教育变革同样经历过曲折,历届政府一直大力推行的国民教育,在实际
运行中遭遇重大障碍,而备受争议的私塾教育,则到20世纪40年代仍然具有相当大的规模。清季对学堂的非议很容易被视为守旧,而民国时期倡行乡村教育的知识人对于国民学校的批评,就不再是一个新旧的判语所能了断。其中所包含的对于外来制度与国情现实的反省,值得后人深思。
一些制度变更,看似完全由西方移植引进,其实也并不那么简单。三权分立的原则以及相关的制度建设,包括选举的实施、机构的建置、程序的展开、甚至基本的理念,都不是原版复制, 引进之时固然有所选择取舍,引进之后还要加以调整,尤其是在许多方面实际上利用了中国已有的基础,或是不能不受固有条件的制约,因而在落实到中土的时侯,发生了种种变异。戊戌以来,民主的追求就是中国政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相关的制度在形式上也陆续建立,可是西方民主制的理念源于人性恶的原罪意识,而权力又是万恶之源,性恶之人掌握权力,更加无恶不作,所以天下无所谓好的政治,只是坏的程度多少深浅而已,因此必须分权制衡,以防止掌权者为恶。中国的传统却是圣王观,内圣可致外王。只要找到内圣,就应当赋予其充分的权力,使之可以放手行其外王之道。因为内圣致外王时能够自律,约束太多,反而限制其发挥。而后来的行政机构多由衙门的科房演变而来,分立的三权,也往往被行政长官视为下属。
这些都使得制度的移植和建设充满变数,不是主观意愿所能控制。
典章制度研究本来就是中国史学的要项,只是近代史研究中往往有所忽视。涉及者主要也是依据章程条文,加以敷衍,而“写在纸上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现实的东西。研究制度史不能只看条文,必须考察条文在实际生活中作用。”①也就是说,应当注意章程条文与社会常情及变态的互动关系,这种考察制度渊源与实际运作及其反应的作法,适为近代制度沿革研究的上佳途径。
一般而言,概念往往后出,研究中很难完全避免用后出外来的概念,因为经过近代的知识转型,不使用这些概念,将不可避免地导致失语。不过,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使用后出外来概念,并不等于全盘接受其所有语义,或完全按照其语义的规定来理解事物。反之,对于这些概念的局限或扭曲原义本相的潜在危险,必须具有充分的自觉,否则势必南辕北辙。如按照现代法治社会的观念来看待清代的律法及其实践,将司法与行政分离,已经离题太远,再强分刑法与民法,更加不着边际。试图在司法层面理解古代中国的社会常态,恐怕也有不小的距离,伦理社会的诸多问题乃至纠纷,都不会提到法律的层面来解决。
近年来,知识史的研究也越来越引起国内外学人的关注。
研究的方向虽然共通,但路径不尽相同,见仁见智之下,也有一些值得共同注意的问题,其中之一,便是如何防止以今日之见揣度前人。要避免“倒放电影”和做到“去熟悉化”,对于今人而言其实是件极为困难的事,仅仅靠自觉远远不够。因为习惯已成自然,错解往往是在不经意之间。之所以造成这种局面,同样是由于近代中国知识与制度体系的转型。清季以来,以西式学堂取代旧式学校,不仅要分科教学,而且须以教科书为蓝本,在模仿日本编制教科书的过程中,各种知识陆续按照西式系统初步被重新条理化。担心这种情形可能存在某种危险倾向的学人,曾经从不同的角度予以提示,只是在中西乾坤颠倒的大势所趋之下,他们的担忧和呼吁,很容易被视为守旧卫道而遭到攻击。民国以后,整理国故兴起,精神世界已经被西化的中国学人进一步认为固有的知识缺少条理系统,因此要借助西方的系统将中国学问再度条理化。从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建立新的范式,中国的知识系统不仅在教科书的层面,而且在学术层面也逐渐被外化。清季开始的教育变革到这时产生了极其重要的效应,正是大批新式学堂培养起来的青年,成为外化的学术最终升上主流位置的决定性因素。守成的学人在失去政治依托之后,又被剥夺了学术的话语权。而今人对近代学术历史的认识,却往往是通过主流派后来写成的历史,有意无意间将后者的看法当成了史实本身。
制度体系的变异进一步强化了知识体系的西化。生长于今,所得知识又是由学校的教科书教育灌输而来,现行的知识与制度体系已经成为今人思维与行为的理所应当。也就是说,今人已是按照西式分科和西式系统条理过了的知识进行思维,依据西式的制度体系规范行为,因而其思维行为与国际可以接轨,反而与此前的中国人不易沟通。这显然是用进化论的观念将人类文明和文化统一排列之后的结果。可是,中国并不因此就能够成为理想中的西方,这种沟通一方面以牺牲文化传统为代价,另一方面,则以对西方认识的笼统模糊和似是而非为凭借,因而往往与西方形同实异,或是向不同的西方各取所需,杂糅混淆。这既体现了传统对现状的制约,又反映了国人对域外的陌生。
民主、科学、革命等等概念,都是20世纪主导国人思维行为的重要语义,它们不仅仅是观念,而且形成一整套的政治、法律、社会制度和行为方式。国人对这些约定俗成的概念的认识和解释,肯定并不一致,与其来源地的含义也相去甚远。在内圣外王观念的制导下,近代中国的追寻民主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是在寻求可以成为民之主的内圣。这个概念本身开始的含义就是民之主,后来又变成民主制推举出来的首脑。
科学是另一个让国人半是糊涂半明白的概念。什么是科学,在不同的西方有着不同的内涵外延,如果以必须由实验验证为标准,则数学也不宜称之为科学。至于社会科学,尤其是人文学科能否称之为科学,争议更大。在这方面,近代中国受东学即日本的影响极大,背后则是德国学术的观念。概念本身的差异,使得中国很容易泛科学化,从而令科学的意义反而不易把握。
研究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晚清尤其是五四以来,以西洋系统条理本土材料,已成大势所趋。今人所有的知识,几乎都是被条理过的。近代学人已有比附西学的偏向,今人治学,更加喜欢追仿外国。这虽然是学风不振所致,其知识架构已被西化,则是深层原因。而外人治学,虽然有现代学术的整体优势,治中国学问,还是要扬长避短,其问题意识,也主要是来自本国,并非针对中国。
国人不查,舍己从人,既不能发挥所长,又容易误读错解方法和问题。长此以往,国人不可避免地只能跟随在欧美后面,亦步亦趋。学得越像,反而离中国历史文化越远。如果不能及时正本清源,找出理解中国固有的思维行为的门径,则虽有自己就是中国人的自信,对于中国的认识,反到会出现依赖外国,却不能真正了解中国的尴尬。
三
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研究,理想的境界是能够同时提供理解传统、认识过程、了解现在和把握未来的钥匙。其中理解传统和认识过程至关重要,是了解现在和把握未来的基础。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虽然导致今日中国与昔日中国的截然不同,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造成了传统的断裂,但不一定意味着今日的一切比过去来得正确、进步、高明,也不是说传统在今日不再发生作用。中国文化从古至今一以贯之,清季民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发生在这一文化系统持续活动的过程之中,中国固有的知识与制度,是国人认识和接受外来知识与制度并且加以内化的凭借。因此,近代中国人虽已开始接受西方的观念和制度,但凭借并非西化之后,所理解的与当时的外国人和今天的中国人均有所不同。固有文化不仅制约着知识与制度体系变动的进程和趋向,而且影响着转型后的样态。不了解中国的固有文化,就很难确切把握转型中的种种情形以及转型后的种种面相,也就无从进入近代中国人面对知识与制度转型时的精神世界,难以理解相应的各种行为。
清季民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发生在这一文化系统持续活动的过程之中,中国固有的知识与制度,是国人认识和接受外来知识与制度并且加以内化的凭借。因此,近代中国人虽已开始接受西方的观念和制度,但凭借并非西化之后,所理解的与当时的外国人和今天的中国人均有所不同。固有文化不仅制约着知识与制度体系变动的进程和趋向,而且影响着转型后的样态。不了解中国的固有文化,就很难确切把握转型中的种种情形以及转型后的种种面相,也就无从进入近代中国人面对知识与制度转型时的精神世界,难以理解相应的各种行为。
近年来,海内外学人对于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的研究兴趣渐浓,做法与本计划互有异同。就知识转型而言,美国的艾尔曼教授从格致到科学的近著,日本的狭间直树教授所主持的关于梁启超与明治日本思想界关系的研究,意思与做法从努力的方向看有一致之处,都将概念、学说、思想视为整体,以传播与接受并重,并且注意由西而东,从外入里地输入引进、模仿移植、取舍调整的全过程和各方面。窃以为,这正是通过事实影响进入平行比较,从而进行比较研究的上佳课题,①对于学人的智慧与功力,也将是极大的考验与挑战。
由于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持续时间长,牵涉范围广,相关资料多,问题又极为复杂,非有长期专深系统的探究,不易体会把握。如果能以10至15年的时间,吸引一批学人,揣摩怎样做的办法,分门别类,潜心做出50本左右的专著(分成6批),近代中国的知识与制度转型大致可见轮廓。这样,今人对近人的理解,可以深入一大步,而不至于太多的格义附会,以今人之意揣度前人,甚至强古人以就我。同时可望逐渐形成日渐清晰的研究架构,以利于后人认识和进一步探究。要达成这样的意愿,不能不仰仗海内外同行的共同努力。因为要以个人之力,兼通欧美、日本、中国三方面的历史情事到具体入微,又对各种社会人文学科的概念、学说、渊源、流派有系统了解和总体把握,而且能够在此基础上,尽量做到重返历史现场,的确难乎其难。
如有同好,又比较认同本计划的基本目标和轨则,欢迎加入,共同研究,互相切磋,并将研究成果纳入后续系列之中。
本项研究遵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的途辙,将宏观作为探究的工具而不是表述的依托,读者高明,自然能够区分这些具体表述背后各自的“宏大框架”的当否高下。参与本丛书的各位作者,对此大义的领悟各有所长,或许不能尽相吻合。而他们的成果一旦独立,读者从中所领悟的也会因人而异,呈现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景象。但这并不改变研究的初衷,作为开端,自有其承上启下的意义。首期丛书的出版,①与其说是要提供样板,毋宁说是探索途径,显示一些方向性的轮廓,希望由此引起海内外同好的兴趣,加入到这一潜力巨大的探索中来,循此方向,贡献各自的智慧和功力,在提供具体研究成果的同时,使得研究路径和方法日趋完善。即使本计划完成之日,也不意味着相关研究的结束,而是向学人展现一片广阔的研究领域。同时,同仁们努力追求的目标,又旨在提高思维的能力,而不仅仅是丰富思维的内容。
原载三联书店“晚清民国的知识与制度体系转型”丛书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