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陈明，被称为当代中国大陆“新儒家”的代表性人物，他所主编的《原道》杂志，自然也是知名的新儒家“阵地”。新儒家作为一个群体，在外界似乎已成为共识。最近，他们对北京大学李零教授《丧家狗――我读<论语>》一书的批判被不同的人分别解读为“饭碗之争”、“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之争”和“考据与义理之争”。在这场大争论中，作为新儒家的代表性人物，陈明冲在了最前线，他说自己骂李零骂得最早最狠最充分。
然而，陈明并不是外界想像的那种儒家，他甚至否认“新儒家阵营”这个说法，特别强调自己的独立性。“管他什么阵营不阵营，我不怕得罪人”，陈明敢言，他的确指名道姓地评论着学术界的各式人等，嘴里不停地吐出“狗屁”、“扯淡”等坊间俗语。
那么，在自由主义理念广泛传播，民主宪政理念深入人心的今天，作为独立个体的当代中国大陆新儒家代表性人物，陈明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新儒？
李零偷着乐数钱就行了
【那些拍李零马屁的人包括钱理群、雷颐等，十个里面有九个没看过那本书，或者第十个看了，但没看懂。而我是认真看了他的书，很不幸我不是他的粉丝。】
博客中国：最近关于儒学，有一个话题很热门，就是李零那本读《论语》的书，取了个书名叫“丧家狗”，您也写了文章进行批驳。
陈明：我是写的最多也是最厉害的，我现在还在等待李零来回答，说实话，我估计他没法回答。
博客中国：我们也联系过他，他现在不愿意出面回应。
陈明：他这是明智的，他偷偷数钱、偷着乐就行了，还想得名又得利？不可能。有人说我刻薄，我是一个有刻薄能力的人，但我本身不刻薄，我只是见到我特别讨厌的人的时候才刻薄一点。李零这个人自以为是，他把别人当傻瓜；自以为是倒也罢了，他还把自己掩藏在所谓的学科后面。所以我说他的招式是“阴损邪门”。
博客中国：那您觉得李零那本书有学术价值吗？
陈明：没多少价值。李零不是搞“三古”的吗——古文献，但《论语》不是那种古文献，你看连于丹都可以读得那么溜；古文字，这个也不是；考古就更不是了。这不是他的强项，所以你看他一出来就被我一棍子蒙过去了嘛。
博客中国：可能是“丧家狗”这个书名取得太有争议了。
陈明：实际上我看到的不是书名的问题，关键是内容。我是看了书才写文章，那些拍李零马屁的人包括钱理群、雷颐等，十个里面有九个没看过那本书，或者第十个看了但没看懂。而我是认真看了他的书，很不幸我不是他的粉丝。
博客中国：您觉得把孔子奉为圣人是符号化、神圣化孔子吗？
陈明：孔子是真实个体和文化符号的统一，真实个体是文化符号的基础，文化符号是真实个体在历史中价值的升华。但这个文化符号有的人把它神圣化，而有的人把它妖魔化――这同样是一种历史真实，有他的意义。至于孔子是不是圣人，每个人的理解不一样，学者也有认为孔子是圣人的，这里面有崇拜的因素在里面。比如蒋庆认为孔子就是圣人，但我理解的孔子是圣人和他是不是一样的？那得另说。
博客中国：有人认为，现在有些坚守儒学的人，之所以大力反对解构孔子、将孔子拉下圣坛，是因为这种行为威胁到了他们的饭碗，也就是说归根结底还是一个经济利益问题，您怎么评价这种说法？
陈明：说这种话的人可以说不懂新经济——像芙蓉姐姐那样，你越骂她她越有市场，饭碗越大；我骂他（李零）是骂得最早最充分最狠的的，但我恰恰不是吃这碗饭的。我教的是中国哲学史，中国哲学史里难道只是孔子吗？我吃古代哲学的饭就一定是吃孔子的饭？他还吃“三”古饭呢，这不是搞笑嘛。再说了，我这个人到哪里吃不到饭？我去打工当个编辑也吃得到饭吧。
博客中国：这个话可能不是李零他本人说的，而且可能不是针对您。
陈明：就是他说的，他不是针对我那他又针对谁？因为我骂他嘛。这就是所谓的“饭碗之争”，还有“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之争。天涯社区关天茶舍的那一批狗屁人，乱扯一气，有个叫魏英杰的人说什么这是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之争，愤青难道就是自由主义？这不是扯淡嘛。当然这样的说法可以让李零体面下台。
除了上面两个“之争”外，还有一个“考据与义理之争”，这是雷颐说的。雷颐这个人我认识，他现在怎么会这么糊涂呢？
“大陆新儒学”已经有了一些苗头
【我希望那些说我是“伪儒”的人，比我更爱儒学，更为儒学做事；我希望那些骂我是“汉奸”的人，比我更爱国，比我更愿意为中华民族的复兴做事。】
博客中国：最近“新儒家”这个词的出现频率很高，您对这个称呼有什么看法？
陈明：近代以来尤其是五四运动以后，自觉认同儒家、并向社会推广儒家理念的理论家、活动家，这就是广义意义上的新儒家含义。最近大家经常提到的新儒家，应该是指“大陆新儒家”而不是“港台新儒家”，因为之前的“港台新儒家”，主要在港台的一些学术机构里活动，但这些“港台新儒家”从正面为我们开启了阐释传统的方向，而以前我们谈传统基本上都是否定的。
博客中国：“大陆新儒家”到底新在什么地方？
陈明：“大陆新儒家”是个比较有争议的话题。实际上由于大陆的语境和社会问题、文化课题的不同，使我感觉需要对“港台新儒家”的话语方式有一些转换或替代。我自己暗暗在做的事情，就是推动大陆新儒学学派的形成。王达三曾经总结过大陆新儒学的分类：蒋庆的政治儒学，康晓光的策论儒学和我的文化儒学。但是我觉得做得还不够，应该实至名归才好。我做《原道》杂志已经做了十多年，但离我心目中的目标还差得很远。
倒是现在“大陆新儒家”的说法形成以后，有的人不高兴了，觉得这个身份应该更适合他们自己，就是有种酸溜溜的感觉。实际上对我来说这个称谓真是无所谓。李零说我们讲儒学找饭碗，他*的我们这几个人里面，就李零从孔子身上挣到了钱。
博客中国：《原道》杂志没赚到钱？
陈明：赚钱？我办《原道》不仅赔钱还劳神费力，都已经欠债、到处找钱了。谁要是愿意用这个赚钱我全部给他，我给他打工，编辑队伍都不要，给我报销点车费就可以了。我绝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可是为了《原道》杂志的出版，我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求一些狗屁小官僚或狗屁小编辑。办杂志赔点钱只要赔得起真无所谓，难受的是我还要在一些狗屁的人面前点头哈腰。
博客中国：刚才讲到“大陆新儒家”的划分，虽然你们同为一个阵营，但也有各自不同的观点，比如您跟康晓光之间就有一些思想上的分歧。
陈明：什么阵营都没有，其实我跟他们都没打过什么交道。像康晓光，大前年我们去参加一个会，在会议上彼此都认不出来；蒋庆我虽然知道，但也没什么交往。我们和那些基督教传教的人、自由主义者不一样，他们可能有一个阵营甚至有一个组织——也许这是因为孔子教导我们“君子群而不党”吧。
我是一个独行侠，管他什么阵营不阵营，我也不怕得罪人。
博客中国：最近你们对李零的《丧家狗——我读“论语”》那本书保持了一致的看法。
陈明：这个很正常，他也同时被很多其他人批啊。这个阵营我觉得没有，有的话还会有人说我是“伪儒”——我希望那些说我是“伪儒”的人，比我更爱儒学，更为儒学做事；我希望那些骂我是“汉奸”的人，比我更爱国，比我更愿意为中华民族的复兴做事。我觉得要是我是中华民族最坏的一个人，那就好了——最坏的人都像我这个样子，你说这个民族还能不牛啊？
博客中国：就是说您不承认“大陆新儒家”阵营这个说法？
陈明：不存在这个阵营，但“大陆新儒学”已经有一些苗头了，这是民族成熟、回归正常的一个表现，这件事自然会有人做；至于是谁在做，这不重要。我也不敢说自己有先知先觉，我认为自己就是一个能在马路上碰到的、非常普通的人。
儒家文化有宗教的功能
【儒家文化本身就是有宗教的功能和因素，只是我们过去对宗教的理解过于狭隘了，以为只有基督教、伊斯兰教才是宗教，看不到儒家学说的宗教属性。新儒家已经在开始做这个工作了。】
博客中国：“大陆新儒家”的核心理念是什么？
陈明：首先是基本的共识：第一，儒学在历史上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正面的；第二，对我们今天的复兴和社会的正常化来说，儒学仍是积极的、不可替代的文化资源。至于具体应该怎么弄，我有我的说法，蒋庆、康晓光也有他们的说法，但我不愿意评价。
博客中国：您对文化多元的问题怎么看，比如在中国，是不是觉得哪怕有多元的文化，也应当有一个主流，而这个主流就是儒学？
陈明：我不预设主流是什么，任何一个社会肯定都有主流的东西，这需要一个法治和公平的平台来博弈。
博客中国：难道您不希望儒学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吗？
陈明：我没有说不希望。即使我希望儒学成为中国文化主流的话，首先不可能把传统的儒学全都搬过来，其次每个人要根据各自生活的状况和对社会的理解，把传统儒学的精神做一个现代的转换。儒学既是生命的塑造者，也是生命的选择对象，这两点必须明确。我们不能只强调传统是我们的塑造者，也要强调我们是传统的选择者、阐释者和宏扬者。
博客中国：您刚才的谈话中提到“儒教”这个词，是不是有把儒学上升到宗教的意思？
陈明：这不是上升的问题，儒家文化本身就是有宗教的功能和因素，只是我们过去对宗教的理解过于狭隘了，以为只有基督教、伊斯兰教才是宗教，看不到儒家学说的宗教属性。新儒家已经在开始做这个工作了。而李零他们，对这个其实不懂。
博客中国：有一个文化上的观点曾经引起过争议，就是说五四运动导致了中国文化的断层，这个您怎么看？
陈明：五四运动首先是一个救亡运动，文化只是救亡的一个手段。虽然五四否定传统，但它是要使民族的生命获得新生，所谓的新文化是服从于民族的生命的，生命是最高层面的东西。但今天回头再看，五四运动肯定出现了偏差，有些方面是不妥的，比如钱玄同他们说汉语要拼音化，这不是扯淡吗？
博客中国：那么您觉得当代中国人有没有文化认同上的危机感？
陈明：有认同的问题，但不一定有危机感，能够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人已经很不错了。从这个角度说，我是个悲观的人。
博客中国：现在关注儒家儒学的人越来越多，为什么会出这样一个现象？
陈明：首先儒学和中国文化有一种内在的关系，只要你不用政治的意识形态去覆盖它，只要社会能自己思考，儒学都跟社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自然会浮出水面。比如你要找做人的道理，自然会从儒学中去找。
儒学要把民主自由宪政等理念接纳进来
【儒学要把民主自由宪政等理念接纳进来，这点毫无疑问。但在中国谁考虑过适合中国的可操作的宪政模式？没有几个人考虑过。】
博客中国：人们可能会认为，儒学对个人在道德上的修身养性很有帮助，但它没有从法治的层面给社会树立规范，也就是说儒学跟民主法治这些观念是有冲突的，您认为是这样吗？
陈明：这个没有问题。但儒家不仅是道德，它也是制度安排，它这个制度安排现在看来不是那么有效，但在过去是有效的。
博客中国：包括“三纲五常”吗？
陈明：“三纲五常”在当时有道理，比如我们说“夫为妻纲”——现在的小家庭夫妇俩都有收入，不可能“夫为妻纲”——但过去是大家庭，大家庭就有一个管理问题，它不但是一个生活单位，也是一个生产单位，所以它就需要一个制度。你不能说“夫为妻纲”现在不妥当了，过去就一定也不妥当。
我经常讲的一个例子是“万恶淫为首”——为什么会这样呢，还是因为过去是大家庭，一方面男人在家里有妻有妾，他的性压抑比较小，另一方面，由于没什么避孕技术，导致性行为的直接后果就是生殖，这样一来性行为的后果就扩大了，会影响到财产的继承等，所有的问题都会出来。现在由于避孕技术很成熟，情况完全不一样了，所以再提“万恶淫为首”就很可笑，但当时说“万恶淫为首”是对的。任何一个时代，对社会伤害最大的罪就是最重的罪。这并不说明儒家特别讲道德，而是恰恰说明了儒家的理性。
博客中国：就是说对儒学我们要有选择、批判地继承？
陈明：不是批判地继承，而是要真正了解“圣人之所以为法”。古人当时的行为肯定是很聪明的，不会做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他可能会向一些强势群体倾斜，但肯定是理性的。
博客中国：现在很多自由主义者觉得儒学里面，缺乏民主自由民精神。
陈明：这个没问题，一个几百上千年前出来的东西，缺乏一些什么太正常了，西方的民主自由思想出现也很晚啊，现在慢慢加进去就是了嘛。我的观点就是要把西方的民主自由精神加进儒学，将儒学发展成为一个新的文化系统。我跟蒋庆不是一回事，当然我跟秦晖、朱学勤这些自由主义者更不是一回事——你看有哪个自由主义者考虑过文化认同的问题？没有。我认为我比较不偏执于任何一方，自由主义者认为自由主义这把钥匙就能开一切锁，而蒋庆认为只要听圣贤的话就能解决问题。我都不这么认为，不要想着一揽子的解决方案！
儒学要把民主自由宪政等理念接纳进来，这点毫无疑问。但在中国谁考虑过适合中国的可操作的宪政模式？没有几个人考虑过。
博客中国：我发现现在有些人在他们的文章中，会经常用“儒家自由主义”、“儒家法西斯主义”这样的词，你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陈明：“儒家法西斯主义”是谁说的？你说谁是“儒家法西斯主义”？钱理群说李零的那本《丧家狗》好，反对了中国的文化殖民主义，这是扯淡，他根本不懂，中国文化从来没有殖民主义。你看日本有“遣唐使”，那是他们派过来学而不是我们派过去传教，你说这是文化殖民吗？钱理群讲讲五四啊什么的还可以，但出来多说几句就会说错，水平其实很差。
“儒家自由主义”是有，但会碰到理论上的困难。我们说“港台新儒家”之所以新，就是将西方的民主自由价值和我们的传统对接了。
博客中国：我看到过有人在文章里提过这个说法，比如陈永苗。
陈明：陈永苗是个思维很混乱的人，乱说一气。“儒家法西斯主义”的立论在哪？徐友渔以前在一篇文章里说新儒家反对现代化，正好错，新儒家恰恰是在搞现代化，只不过新儒家强调不要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把传统文化切割掉。事实上现在传统的重要性越来越受到关注了。
现在有些人在网络上动不动就乱说一通——网络的优点是门槛低，网络的缺点是门槛太低，像魏英杰，算什么啊，狗屁不通。
博客中国：回到我们这次访谈的终极问题：谈到中华民族的复兴，您觉得儒家儒学的着眼点是什么？
陈明：一个民族的复兴，虽然不以文化的复兴为全部内涵，但绝对以文化的复兴为最高标志。复兴是一个目标，也是一个过程，有很多问题要解决，首先是经济问题、社会公正的问题，再就是政治重建的问题，最后是文化认同的问题——如果缺乏文化认同，个人身心将难以安顿，社会将会涣散瓦解。
